西流城糧倉外,有十?dāng)?shù)座高大的箭樓。
箭樓里安置有大唐軍器監(jiān)制作的玄機弩,每架玄機弩內(nèi)都裝填有三根嬰兒手臂粗細的弩箭,名玄機,箭簇血槽深邃,四棱箭刃鋒銳無雙,箭身修長刻琢有螺旋符篆,無箭羽。這樣的弩箭,穿透力極強,配合玄機弩強大的威力,就算是御風(fēng)四境武者,措不及防之下,也會遭受重創(chuàng)。若是十?dāng)?shù)架玄機弩齊發(fā),便是神意五境強者,也不敢掠其鋒纓。
每座箭樓里,每架玄機弩旁,都有四人,一人負責(zé)裝填箭矢,一人負責(zé)操作傷敵,剩余兩人氣勢沉穩(wěn)雄渾,則負責(zé)防止敵人突襲,保護玄機弩的安全。
箭樓很高,每座皆有五丈,且箭樓周圍是一片闊廣之地,站在箭樓上,足以俯攬方圓數(shù)里,所以無論任何微小的異動,箭樓上的人都會第一時間察覺。
不過,今天晚上黑云壓城低,霧氣彌漫,連帶著視野也受到極大的限制,兩三丈之外就顯模糊朦朧。再加之箭樓上的士兵連日來都未曾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前半夜精神還算不錯,到了后半夜時,就顯得有些困倦萎靡。
本來是兩個時辰換一次崗,但天寒地凍,換崗的士兵舍不得離開暖和的被窩,磨磨蹭蹭不愿起來,站崗的士兵雖然心有不滿,但不敢擅離職守,更顯困頓萎靡。即便有清冷的寒風(fēng)灌進鐵甲寒衣,針刺刀割著肌膚,但眾人還是難以抵擋如潮般的困意。
但換崗的人還沒有來,他們只能等著,堅持著。若是以往遇到這種情況,他們早就擅離職守,跑回屋子里烤火聊天去了,但這次,他們不敢,不能,也不愿。作為軍人,他們知道這批糧草意味著什么,作為大唐百姓,他們更知道這批糧草關(guān)乎著什么!
正因為知道,所以他們不敢,不能,也不愿。
就在此時,一股寒風(fēng)掠過,忽有濃郁的梨花清香充斥口鼻,仿似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綻間掀起的濃郁清香一般,讓所有困頓的士兵忍不住精神一震,繼而又暈暈沉沉,沉浸在那抹清香中不可自拔。
然而,深秋寒冬,那里有什么一夜春風(fēng)與千樹梨花,一個玄機弩箭衛(wèi)恍然而驚,正要開口提醒眾人,一個人影鬼魅般出現(xiàn)在他身后,輕輕伸出右手抹在其喉結(jié)上,那即將脫口而出的聲音瞬間變了調(diào),恍若夜風(fēng)低沉的嗚咽,輕不可聞,卻又沉重如山:“敵襲……”
繼而,其脖頸上出現(xiàn)了一道細細的血痕,有青黑的鮮血滲流而出,染濕了鐵甲寒衣。
在他倒下的那一瞬,他清晰地看到箭樓上的其他幾個同袍,也都相繼倒下,脖頸間俱有一道細細的血痕,像極了城外那一川流楓。
“敵襲……”
不甘的聲音,終在寒風(fēng)中化作一縷低沉的幽咽之音,消失無蹤。
十?dāng)?shù)座箭樓之上,同時有梨花清香充斥,同時有人倒下,同時,有人影如鬼魅般出現(xiàn)。
其中一個黑影縱身躍上箭樓塔頂,宛如一縷霧靄,在黑夜中若隱若現(xiàn),看不真切。黑影環(huán)顧左右,點了點頭,打了幾個手勢,箭樓上其余黑影皆伏下身子,手扶玄機弩,調(diào)轉(zhuǎn)弩箭的方向,指向了士兵休息的營房。
黑暗中,狂風(fēng)驟然凜冽,夾雜著梨花清香和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肆意飛揚無忌。
隨著站在箭樓頂端的黑影揮手,箭樓里的眾人盡皆扣動玄機弩,雙眸間顯現(xiàn)出一抹嗜血與冷酷,然而一息、兩息、三息……數(shù)息過去了,玄機弩中的弩箭卻沒有任何動靜,狂風(fēng)呼嘯,卷起落葉如霜雪,仿似在癡癡的笑。
“有埋伏!”
所有黑影的腦海里瞬時生出相同的念頭,然而,他們卻有些不敢置信。他們的計劃很周詳,他們的行動很隱秘,他們選擇的時機也很恰當(dāng),怎么會遭受埋伏?
念頭仿若是一縷火光,在所有人的腦海里肆無忌憚地燃燒炙烤著,不覺間,眾人的身體有些灼熱,汗水浸透掌心后背,在秋風(fēng)的拂拭下清寒如霜,透過掌心、血液,一直涼到五臟六腑,。
一夜梨花香,陣陣秋風(fēng)寒,到底是誰算計了誰?
“颯颯……”
忽有清音從黑暗中傳出,仿似禁不住秋風(fēng)剝蝕片片黃葉落下般的聲音,又像是春風(fēng)吹落滿樹梨花的輕鳴,格外輕柔。
“小心……”
箭樓頂端的黑影,在聽見颯颯清音的瞬間,瞳孔微縮,大吼了一聲,身如鴻羽,憑虛向糧倉外掠去。
意御真元踏微寸,體乘罡風(fēng)臨九霄,神御真氣,意動罡風(fēng),縮地成寸,百步一念,是為神意境。
一個神意五境的大人物,竟然在恍若落葉的輕鳴下,惶惶無措而逃!
箭樓上其他黑影的反應(yīng)速度亦也不慢,在聽見有人示警后,皆迅速向外逃去,然而未及他們轉(zhuǎn)身跳下箭樓,颯颯聲大作,不再是先前如同綿綿細雨、有些詩情畫意的蟬鳴清音,而是狂風(fēng)呼嘯、大雨傾盆的雷霆萬鈞。
音嘯如劍,讓所有人遍體生寒,連一絲回頭的勇氣都沒有,因為那颯颯之音,是無情奪命的玄機弩箭,是被千機堂贊譽為殺伐第一的無雙利器,是北莽廟堂江湖人人談之色變的死神。
玄機弩箭如雨,成了空中黑影生命里的最后一抹流光記憶,強勁的弩箭穿透了他們的身體,周身的真氣罡勁仿若脆弱的雞蛋殼般不堪一擊;而后玄機箭猶不停歇,繼續(xù)殺伐前行,只留下颯颯輕響和一路的血雨秋寒。
四境五境武者,放在江湖中怎么著也是一方人物,然而此時他們卻像是狂風(fēng)驟雨下的枯葉般,脆弱而無奈,在箭雨中一片片輾轉(zhuǎn)零落,短短幾息間,除了少數(shù)幾人外,大都死無全尸。
火光亮起,微微驅(qū)散了有些沉凝的黑暗,但洛溪雨的臉上卻沒有半分喜悅,雙眸似要比那無垠的夜空還要沉凝幾分??罩袧庵氐难任?,飄入洛溪雨的鼻腔里,有無數(shù)殷紅血線在其瞳眸中流轉(zhuǎn)不休,絢爛如霞。
突然,籠罩在天地間的黑云破開一個大洞,有凜冽的狂風(fēng)從中呼嘯灌下,形成一片虛妄空洞,拂動火光,明滅不定。
天,仿似比方才更陰沉了一些。
“退開!”
周旁的士兵正詫異間,忽聞洛溪雨一聲冷喝,抬眼時,卻見破開的云層中有一物攜著湛湛威勢急速落下。及至近了些,眾人才發(fā)現(xiàn)空中落下的那個東西,竟是一個鏈錘。
鏈錘一端是一條常人手臂粗細的烏黑鐵鏈,另一端則是一個滿布尖刺利刃,宛如磨盤大小的圓球。圓球猙獰可怖,還未落下,卷攜起的凜冽狂風(fēng)就已讓人立足不穩(wěn)。
煌煌如山崩傾的壓力下,眾人心頭不由泛起一股挫敗、無可抵御之感,忘了躲閃和抵擋。
“愚蠢!”
洛溪雨喝斥了一聲,口吐輕雷震天闕,瞬間在空中炸開,有層層疊疊的漣漪涌動,凜冽的狂風(fēng)亦在洛溪雨一語雷霆間,出現(xiàn)了短暫的斷層,如是晨鐘暮鼓響徹眾人心頭,混沌頹敗的念頭瞬間消逝無蹤,回過神來的眾人急忙向四周散去。
而此時,鏈錘業(yè)已落下,洛溪雨不閃不避,抬首舉手,穩(wěn)若磐石。
“轟隆……”
手掌與鏈錘相接,洛溪雨身上有紅芒崩濺,雙腿直直沒入地面,方圓數(shù)丈大地頓時皸裂陸沉;四周的營房建筑,亦若歷經(jīng)千百載歲月侵蝕的朽木枯石,齊齊坍圮崩塌;少數(shù)避閃不及的士兵,也被殃及池魚,勁氣波及沖撞之下,筋斷骨折,臟腑破碎,當(dāng)場昏死過去。
洛溪雨面無表情,擎舉的右手間,有血紅絲線似有若無,纏裹著鏈錘,將其穩(wěn)穩(wěn)托舉在空中。
如是,有人抬手托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