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蘇纓正站在園子中央,見他們進(jìn)來,便側(cè)臉對后面的一個侍衛(wèi)說了什么,那個侍衛(wèi)便上前去從媛娘手中抱過墨兒,帶出了觴月居去。
蘇纓則是冷眼看著陌衿,那眼神銳利如箭,扎在她的身上,似乎要穿透她一般。
媛娘知道蘇纓是何等厲害的人物。但她想不通的是,蘇纓竟然叫了衛(wèi)畢來拿人,她帶墨兒離開眉心堂,私自來這觴月居是不對,但也不至于嚴(yán)重到要叫衛(wèi)畢動手吧。誰不知道這個衛(wèi)畢是個冷血的,被他拿到獄中折磨幾日,不死也要殘廢。
媛娘不敢往下想,只得跪在蘇纓面前,哀聲祈求,“蘇管家,是我要帶小公子來殤月居的,先生要罰就罰我吧,不關(guān)衿妹妹的事?!?p> 蘇纓淡淡看著媛娘,目光冰冷如鐵,“媛娘,先生矜你失子之苦,又念你近來久病不好,方應(yīng)允小公子為你慶生。你明知道先生不許小公子進(jìn)任何一個園子,為你已是破例,卻還恬不知恥的將小公子帶進(jìn)觴月居,你自身難保,又有何資格替別人說情?!?p> 媛娘無言以對,默默低下了頭。
陌衿上前去,扶起媛娘,對蘇纓道,“不必為難媛姐姐,今天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放她走?!?p> 蘇纓知道先生看重媛娘,不敢傷她,況且他的目的不是媛娘,沒必要多生事端,便叫衛(wèi)畢手下的人讓媛娘走。
媛娘哪里肯離開,守在陌衿前面,生怕誰碰了她一根汗毛。陌衿見她這樣護(hù)著自己,心里升起一陣暖意,媛娘既然這么固執(zhí),也只好想個法子讓她離開了。
“媛姐姐,今個兒是你的生辰,再怎么也不該受那牢獄之苦。”陌今從袖中取出那盒雪梨香,捧起媛娘的雙手,放到她的手心,“這是妹妹調(diào)的香,雖比不得那些金銀布匹貴重,卻是我的一點心意,還請姐姐收下。”
在香盒擋住的暗處,陌衿用拇指在媛娘手心寫了“先生”二字,媛娘方才反應(yīng)過來,暗中向她使眼色,告訴她已經(jīng)明白該怎么做。
“姐姐既然收下我的禮物,就當(dāng)還我一個人情,快走吧。”
媛娘點頭,“我知道我拗不過你,也罷,我走。但你答應(yīng)我,好好與蘇管家認(rèn)錯求情,求他免了你的受皮肉之苦。”
陌衿點頭,“姐姐放心?!?p> 媛娘也知道不能耽擱,便收了香盒,徑自出了觴月居,看四下無人時,尋了個偏僻的花徑,急忙向先生的書房去了。
這邊,陌衿定定看著面前的蘇纓,冷聲道,“蘇管家,我犯了什么錯你要拿我問罪?”
蘇纓看著她的眼睛,那雙漂亮的眸子,亮得像是一只小獸。他沉聲道,“不過是一具本該爛在黃土之下的尸體,賤如螻蟻,卻還敢大言不慚問錯在哪里……我倒想問你,你做對了什么?——若是你那一紙白澤鬼面的風(fēng)箏叫外人瞧見,這繁花小筑里上千條人命都會白白斷送……滿門被斬的滋味,你想再嘗一次?”
蘇纓的語氣并不嚴(yán)厲,語速也并不快,然而從那雙泛白的唇中吐出的每一個字,卻都是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刻在她心上。
滿門抄斬。對別人來說不過是四個字,但對她來說,這四個字仿佛是一道霹靂,正中心門,那些她想要忘記的畫面,又一幕幕在她腦海中閃過,刀光、飛濺的血、慘叫聲、嚎哭聲、一地的尸體、被砍掉的手和腳、四處滾落的眼睛、血的腥臭味,亂七八糟的像一張網(wǎng),把她緊緊捆住,叫她渾身顫抖,無法呼吸。
她深吸一口氣,死死的盯著蘇纓的眼睛,一言不發(fā)。
蘇纓垂下眸子,沉默了片刻,又抬起雙眸,眸底的寒意千重。上前一步,伸手捏住陌衿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眸底的寒意凝成一把刀,雙唇里吐出來的字,一字一字割在她臉上,“別忘了你的身份?!?p> 陌衿的眼眶燙得發(fā)紅,卻沒有淚水,她冰冷的看著他的眼睛,“當(dāng)然不會。”
蘇纓冷笑一聲,放開她的臉,吩咐衛(wèi)畢,“捆起來,送到謹(jǐn)言堂,我親自審問。”
衛(wèi)畢領(lǐng)命,上前將陌衿綁了,他高出陌衿兩個頭,寬出陌衿兩個身子,繩子一上手,便將陌衿的身上勒得滿是血痕,血漬很快浸透了衣服,一道一道沿著繩索蔓延開。
瑾袖見狀,哭得淚人一樣,爬過來跪在蘇纓面前,
不停對他磕頭,“求蘇管家開恩,放過姑娘一次,瑾袖愿意代姑娘受任何責(zé)罰?!?p> 蘇纓身后跪著的一排丫鬟小廝也都紛紛磕頭求情,這些人都是從他的園子撥過來的,從前都是他的人。想不到不過一年時間,竟也都違逆他了。
可見這丫頭的確是一棵好苗……
蘇纓轉(zhuǎn)身走出殤月居,“誰敢為她求情,或是踏出這園子一步,即刻逐出繁花小筑?!?p> 一聲令下,誰也不敢再出聲,只能含著眼淚看著陌衿被衛(wèi)畢的死士押走。
謹(jǐn)言堂是繁花小筑西邊一個單獨的小院落,礪石圍墻高得看不見里面的任何景物,一道水渠環(huán)繞院墻四周,墻外方圓十里內(nèi)沒有樹木。繁花小筑里的人大多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只是總有人在深夜里聽到那高墻內(nèi)有凄厲的嘶喊聲,那聲音仿佛是從鬼門關(guān)傳來,叫人無法想象發(fā)出這喊聲的人正在經(jīng)歷著怎樣的地獄。
繁花小筑有這樣的傳言,凡是進(jìn)了謹(jǐn)言堂的人,都不能活著出來。
陌衿很早就聽過這個傳言,但她并不覺得謹(jǐn)言堂有什么特別,依她的猜想,這或許就是一個刑堂。從前她每次跟父親行軍征戰(zhàn),軍營中都會設(shè)一個刑堂,在戰(zhàn)場上俘獲了敵方將領(lǐng),有時會送到刑堂去,由專人負(fù)責(zé)刑訊逼供。
這樣的地方,她一直都很反感,也為廢除刑堂的事跟父親爭執(zhí)了很久。后來公子對她說,“小衿,有些骯臟的事,你不愿做,就得有人去做。別人既替你做了,便該心存感謝才是?!?p> 彼時公子笑著對她說,“只盼小衿早些嫁過來,往后便由我來護(hù)你一生。”
想起這些話,陌衿的身子一陣冰涼,嫁為公子的妻,這種滋味此生必不會體驗到了。公子他也必不會知道她此刻身陷囹圄,被七十二種刑罰生生拷打折磨了一天一夜,是何等的凄涼慘痛。他當(dāng)然更不會知道,那些他所謂的骯臟的事,再沒有人替她做,今后都要靠她這雙手,一件一件的去完成。這種一步一步走入地獄的感覺,她無法言說,仰頭看著鐵籠,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緩緩的吐出來。
蘇纓坐在原處的高臺上,雙手在膝上合十,仰靠在軟椅后背,垂眸看著籠中那個清瘦的女子,渾身是傷,血跡斑斑,卻安靜得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從前那些受過七十二道刑罰的人,此刻必然已經(jīng)奄奄一息,魂不附體,可她自從進(jìn)了這謹(jǐn)言堂,便不吵不鬧,不哭不喊,不昏不迷,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流轉(zhuǎn)著微光,瞬息萬變,叫他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富貴和榮華站在他身后,兩個人你瞪我我瞪你,擠眉弄眼的使眼色,富貴踢了榮華一腳,把他向前推了一步,偷眼去瞄軟椅上的蘇纓,小聲稟告,“老大,那個,榮華有話要跟您說?!?p> 榮華回頭狠狠剜了他一眼。最終還是硬著頭皮,閉了眼,一口氣把心底的話都連珠炮一樣說了出來,“老大,先生一向不喜歡你對繁花小筑的人用刑,要是讓先生知道了……那……”
蘇纓微微皺起眉頭。
富貴見他不動聲色,撇嘴道,“老大,您看,這衿姑娘都已經(jīng)受了一天一夜七十二道刑罰,就是犯了再大的罪,也罰夠了吧?”
蘇纓沉思了片刻,瞇起的雙眸中略斂了幾分寒意,食指輕輕敲打在手背上,“榮華,你去把她的衣衫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