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陰陽
明月本以為，在安平君府赴宴能遇到想見的人，卻沒料到，自己頭一次拜謁田單，遇上的竟是一出“三堂會審”般的場面。
剛在田虎引領(lǐng)下步入田府的待客廳堂，他就一眼看見端坐正堂上那位常服將軍，此人五旬左右，身材不高，貌不驚人，若是布衣行走于市肆，如同一尋常老販夫，誰能知道，他就是挽狂瀾于既倒的齊國第一名將？
至于左右客席上，卻是熟人鄒奭，不過鄒奭沒了往常的詼諧隨意，而是正襟危坐于下首，對他上首那位白發(fā)老者畢恭畢敬。
白發(fā)老者鶴發(fā)童顏，從明月甫一進門起，就一直在撫著長須上下打量他。
明月上前幾步作揖道：“小子趙光，見過安平君?！?p> 按照田氏家譜，這田單可是齊王的“王叔”，雖然血緣之遠，跟三國那位劉皇叔差不多，不過作為趙太后的兒子，明月算是他的孫兒輩，自稱小子不算屈辱。
當然，奉承溢美之詞也不要錢地脫口而出：“小子在趙時，久聞楚有申包胥，而昭王反位；齊有安平君，齊王復(fù)國。安平君乃國之賢佐俊士，安危繼絕，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勝……”
換了平常，田單只會覺得類似的奉承話刺耳，不過長安君用功成身退、善始善終的申包胥來比喻他，倒是很舒服，不過也心生警惕，暗想臨淄傳言此子能言善辯，果然不假，便笑道：
“豈敢受此謬贊，長安君年雖弱冠，來臨淄才兩月，名聲卻已經(jīng)傳遍莊岳之間，連稷下學(xué)宮都被驚動了！虎兒，你可要多多隨長安君學(xué)習(xí)?！?p> 就坐后，明月掃了一眼堂下，果然沒看見田虎那所謂的“表兄”，多半是躲起來不敢見他，不過卻又瞥見田單側(cè)后方有一道敞開的門，門上有帷幕，似有一個倩影在里面偷窺。
這時候，田單也給明月介紹起那位白發(fā)老者來。
“原來是歷下鄒子！”
明月已經(jīng)猜到了他的身份，少不得再度起身向鄒衍拱手致敬，鄒衍絕對當?shù)闷鹨欢Y。他可是這時代資歷最老的學(xué)者了，堪稱天下第一學(xué)閥，“適梁，魏王郊迎，執(zhí)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cè)行撇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qū)，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yè)，筑碣石宮，身親往師之……”
能同時得到三國之君如此禮遇，足見鄒衍名望之盛，比當年的墨、孟更盛，他的弟子門生遍布天下，陰陽家儼然成了東方顯學(xué)，到處是研究陰陽五行之術(shù)的人。如今雖然老邁，卻也是備受齊王尊敬的國老，不過據(jù)說他近來一直在歷下的家里休息，怎么會在這大熱天里突然來臨淄？
“太子將提前行冠，老朽好歹也擔著太子傅之名，自然要回來參與儀式?！?p> 這件事明月是知道的，大概是田法章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開始為太子上位做準備了。
這話讓眾人想起齊王的病情，氣氛不免低落了幾分，還是見多了生死的鄒衍最先振作起來，笑道：“更何況，吾侄還在信中說，長安君天資聰慧，對我的大九州學(xué)說十分支持，還提出了不少新見解，值得一見?！?p> “小子何德何能……恐怕要讓先生失望?！泵髟掠行┦軐櫲趔@了。
鄒衍擺了擺手：“前日剛回到臨淄，府內(nèi)就收到了長安居贈送的冰塊，老朽不由大奇，長安君是如何在這五月酷暑里造出冰來的？難道真如臨淄里不少人傳說的，君有無中生有，化腐朽為神奇之術(shù)？公子可愿說來聽聽？”
此言一出，他才意識到有些不妥，笑道：“此乃機密，若是不便，不說也罷?！?p> 明月在心中計較利害，鄒衍田單這種身份的人，就算看到了一些東西，也不至于到處亂說，但若能得到鄒衍一句贊譽，對他的名聲可是有很大裨益的，再借鄒衍的學(xué)術(shù)地位，將后世一些新理論傳播出去，也算一件好事。
于是明月便誠懇地說道：“不瞞先生，其實都是受了先生陰陽五行之說的影響，我與家里的方術(shù)士才領(lǐng)悟了夏天化水為冰的方法！”
……
半個時辰后，看著盤與罐中的水，果然在硝石作用下化為寒冷的冰，帷幕內(nèi)的田葭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倒不是她一驚一乍，而是這種變化突破了常人的思維，連室內(nèi)的田單、鄒衍等人也驚嘆不已，更何況是她？
“消石？”
鄒衍捏起硝石，放在鼻旁聞了聞，轉(zhuǎn)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徐平，問起他的師承來。
“后學(xué)師從正伯僑……”
“正伯僑……”鄒衍聽了以后臉色一黑，冷笑道：“原來是弒君的罪人之徒?！?p> 徐平頓時滿頭大汗，容不得他不緊張，幾十年前，他們方術(shù)士還只是野路子的江湖騙子，直到借用鄒衍的陰陽五行說將自己包裝了一番，才有了些理論依據(jù)，更能取信于諸侯，所以方術(shù)士們尊鄒衍為祖師爺也不為過。
他的夫子正伯僑，當年的確是在燕國碣石宮向鄒衍行過弟子禮的，那時候的徐平趴在最末尾，只能聽其聲，不曾見其人，如今卻能親手在鄒衍面前以硝石制冰，別提有多激動了，此刻被鄒衍舊事重提，便急得要下拜謝罪。
還是明月拉住了他，代他向鄒衍請罪，說當年藥死燕昭王的是正伯僑，跟徐平?jīng)]有一點關(guān)系，他只是受其師牽連而已。
鄒衍想到對自己極為器重的燕昭王之死，依舊耿耿于懷，若非昭王早死，也許現(xiàn)在就能建立一個橫跨燕齊的海濱大國，將他心里“五德始終”的韜略規(guī)劃一一實踐了。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引方術(shù)士入燕，讓燕昭王一心想求不死之藥，自己也難辭其咎，如今燕國已衰，他繞了一圈又回到了齊國來，看著齊閔王敗亡后齊地的潦倒衰敗，猛一回首，四十年霸業(yè)只是一場空，曾經(jīng)的夢想，離鄒衍是越來越遠了……
想到這里，老人有些意興闌珊，沒了追究徐平的念頭，只是默然而嘆，看上去有幾分寂寥。
倒是一向天真的田虎聽他們說著方術(shù)士的老師曾經(jīng)藥死過人，頓時急了，對長安君所獻之冰多了幾分懷疑，想到自己昨天已經(jīng)吃了許多，不由覺得肺腑里不舒服起來，便捂著肚子道：“長安君，這冰真能入口？”
田單板起臉教訓(xùn)他道：“虎兒，不可無禮?！辈贿^他心里也有幾分疑慮。
明月解釋道：“安平君放心，其實這冰塊，與寒冬臘月時井里的冰沒有任何區(qū)別?！?p> “無甚區(qū)別？”鄒奭提出疑問：“一個是自然而成，一個是方術(shù)士強行轉(zhuǎn)化，為何說無區(qū)別？”
“因為先生在提出陰陽五行說時不是說過么？萬變不離其宗?！泵髟乱恍?，開始向在場兩位陰陽家和田單灌輸起“沸點”“冰點”的概念。
“經(jīng)過反復(fù)試驗，吾等認為，世上的物質(zhì)，無非有三種狀態(tài)，那就是固態(tài)、液態(tài)以及氣態(tài)！比如水，普通的水是液態(tài)，遇熱沸騰后，空中的白氣就是水蒸氣，就是氣態(tài)，到了冬天，水遇冷為冰，這就是固態(tài)。三態(tài)只是形態(tài)不同，本質(zhì)卻依舊是水，而致使三種狀態(tài)發(fā)生轉(zhuǎn)換，就是受冷遇熱，也就是鄒子提出的陰陽！”
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這是鄒衍為陰陽說做的總結(jié)，他認為陰陽是天地萬物變化的基礎(chǔ)，但一直只是模糊的概念，無法得到細致的證實。
此刻長安君卻先做實驗，再以事實來反證理論，方才想到輔佐王業(yè)成空有些失落的鄒衍頓時來了興趣：“長安君請詳細說一說?！?p> 明月捋起袖子：“府中可有黑板、粉筆？”
“有！”
不等田單下令，帷幕內(nèi)便傳來一聲銀鈴般的女聲，剛才聽得像小貓撓心的少女忍不住了，也顧不上矜持，掀幕走了出來。
卻見她穿著一身得體的綠衣黃裳，容貌清秀脫俗，雙目清澈，舉止卻是既大方又端莊。
少女將黑板往木架子上一放，曲身行禮道：“小女田葭，見過鄒子、長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