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了,太陽早就躲藏了起來,只剩月亮高高的掛在天上,一層薄霧籠罩其中。
而夜深自然林中喧鬧,多種動物的叫聲充斥二人面前,此刻的李紹安仿佛無法接受現在的情況。至于是無法接受紅姑娘已死還是無法接受他還活著,這就不為人知了。
連在這林子里生了一堆火,火上面架著一只拔了毛的兔子和一只沒有尾巴的雞。
李紹安于是不聲不響的站在了連的背后,然后他就只是這么站著。
天下的傷心人仿佛都是一個樣,一樣的難過,一樣的做作,一樣的會喝很多酒,會沉默會一言不發(fā)。
殺了馬四爺的那位孩子也是如此。
他站在石頭上,仰望著與李紹安仰望著的同一片天空,樹林的影子將他小小的身子遮蔽,泉水擊打在巖石上的聲音讓他無法再聽到其他的什么東西。
終于,他哭了。李紹安心情與他相同但又有些不同,不同的是他哭了,他沒笑,他死了,他逃了。
這個孩子哭了,起初聲音很小,但后來大到驚飛林子里所有的鳥獸。他是在因什么而哭,他不停的打著自己的手。
直到他哭累了,趴在石頭上淺睡,這個夜晚才又變得幽靜。
不過變得幽靜的不止是他這里這一片小小的世界。
魏杰在屋子里吃著東西,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只是下這碗面的人的手藝顯然不太高超,面條中有寬有窄,有粗有細,細的一夾便斷做兩半,粗的整塊都有一點像是生的,嚼起來更像是干吃面粉。
不過魏杰還是很認真的吃著,在一座雪山上能吃到這么一碗熱氣騰騰的面便就已經是值得滿足的了,還何必再對這味道、甚至品相提什么要求。
周巧巧此時正在魏杰面前縫著衣裳,是一件羊毛大襖,上面暗紅色的血告訴這屋里的人這只羊死去沒有多久。
屋子里生著火堆,旁邊的木柴足夠這火熱熱烈烈的燒個三天三夜,而火光映得周巧巧的臉龐在此時此刻特別的溫柔。
時間仿佛就只在這一個畫面中定格,但是事實上沒有什么是能夠永恒不變的。
魏杰于是放下了筷子,將嘴里的最后一口面咽了下去。
周巧巧抬起頭來,看向魏杰,但是卻并沒有說話。
火焰里出現了一些木柴燃燒所造成的聲音,屋外的風雪聲也越來越大了,兩種聲音混合在一起,真的是奇妙的感覺。
周巧巧此時才說道:“二弟,你好像有些心事?!?p> 魏杰說道:“此番關北也轉了一圈,哥哥的故地也看了,怎么還會有心事?!?p> 周巧巧將手上的衣服放了下來,說道:“二弟,你對我如今也不說話了?!?p> 魏杰連忙看向周巧巧,說道:“姐這是說的哪里的話,你我之間?!?p> 周巧巧站起身來,走向窗戶那邊,說道:“我知道你從那日起心底一直有些不爽?!?p> 魏杰喚道:“姐?!?p> 周巧巧接著說道:“你不爽的是你哥哥,燕知秋。你想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么人賣命,是什么人能動用這么大能量讓這么多人去赴死,而且你心中已經有了些想法?!?p> 說完之后周巧巧轉身面對魏杰。
魏杰說道:“姐,你說這江湖上真的有這般能耐的人嗎?”
魏杰手握拳用力的朝著桌子錘了一下,接著說道:“哥哥、紅姑娘、連、俏寡婦、胡鳩秋,這僅僅是我們碰上的?!?p> 周巧巧然后說道:“于是你發(fā)現這幾個人或多或少的都接觸過將令?!?p> 魏杰扭了扭頭,對周巧巧問道:“姐,你說這將令究竟是什么東西?”
周巧巧說道:“江湖上的解釋還不夠充分嗎?”
魏杰說道:“姐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p> 周巧巧轉身將窗戶打開,于是外面的雪都被風吹了進來。今天的雪花非常大,落在屋子里就變成了水。
周巧巧將目光放到了屋外,外面的世界雖然是夜晚但是白雪的風姿中卻還是十分明亮,甚至有一種奇異的美麗,讓人看一眼,便被牢牢的吸引住。
一輪明月正對著窗戶,照著窗戶里的周巧巧。
周巧巧緩聲說道:“我也很想知道將令究竟是什么,可是我知道,我們不該知道。
面對這漫天的風雪,周巧巧仿佛并不感覺寒冷。
魏杰站了起來,喚了一聲‘姐’。
周巧巧說道:”其實有關將令,不止是你方才說的那些人。我之前便留意了它很久?!?p> 周巧巧將窗戶關上,然后轉身看著魏杰,說道:”方豐胤、日昌票號、將軍客棧、林降,雙絕門,還有朝廷?!?p> 說完之后周巧巧從懷里拿出一份薄薄的書冊子,扔給了魏杰。
周巧巧繼續(xù)說道:”以及這絕殺榜上的一百三十六人?!?p> 魏杰連忙打開看著書冊,不過這書冊中的人卻是不滿一百三十六位,于是魏杰向周巧巧看去。
周巧巧說道:”到如今還有十二人還沒有公布,這份榜單上,也只有這十二人還活著?!?p> 魏杰問道:”這是何人公布?“
周巧巧說道:”沒有人知道,但是只要一公布,江湖上所有人最晚六個時辰之內,便都會知道。“
魏杰嘆道:”六個時辰!“
六個時辰!不過是一個白天。江湖之大,人口之多,這人若不是用飛的便就是天上的神仙了。
周巧巧然后說道:”江湖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能做到這般的,也不過就是那幾個人。但是這幾個人卻沒有一個有做這樣的事的動機。“
魏杰說道:”所以哥哥說,不認識我,還說不要再跟這件事扯上關系?!?p> 周巧巧點了點頭,然后說道:”但是顯然,我們已經跟這件事扯不開了。而這人究竟是為了什么,這段日子里我想了很久,但是依然沒有想清楚。若是為了錢、名、仇、女人,他既然有這般能耐,直接去做就好,犯不上這般麻煩,但若說是其他,我再也想不出來?!?p> 魏杰聽完之后沉思許久,忽然說道:“姐,會不會是做皇帝!”
周巧巧笑了笑,正要說,但是話臨出口,又咽了回去。
如今華朝四分五裂,正所謂逢亂世為梟雄,遇盛世為宰相。
周巧巧說道:“你這般說起來也有些道理,但是也沒有哪里有軍隊。”
魏杰說道:“姐,你難道忘了將軍了嗎?”
周巧巧說道:“將軍生死未知怎么可能想著做皇帝,而且?!?p> 周巧巧看到魏杰此刻嘴角的笑意,奇怪的看著魏杰。
魏杰說道:“姐,那將令不就是將軍的一切。”
得將令者,成將軍,的確是如此,確實是如此。
魏杰接著說道:“姐,這將令,我們要不要。”
周巧巧打斷了說道:“莫忘了你兄長的話?!?p> 魏杰的笑意為之一收,然后又坐了下來,坐回了他之前的位置上。
外面的風雪依然很大,但是再也吹不進這件屋子里。
魏杰又起身走到火旁,在里面添了點柴火,一時間火焰變得小了一些,但是卻能燒更久。
周巧巧這時候看著魏杰說道:“等過了今晚,我們便回去吧?!?p> 魏杰的動作停了一下,然后又繼續(xù),邊往火力添柴火邊說道哦:“姐,你便不會不舒服嗎?”
周巧巧看著魏杰說道:“如何說?”
魏杰直起身子來,看著周巧巧說道:“你的親人被別人控制,讓他去做什么便去做什么,然后你的親人死了,就死在面前,你卻只能像從前一樣生活,仿佛這人沒有死一樣,姐,這樣你會舒服嗎?”
周巧巧說道:“我這一輩子都沒有舒服過,所以才要你不要按你心中所想去做?!?p> 魏杰沉默,又彎下身子去往火里添柴。
方才還笑過的魏杰此時卻是從臉上滑落了幾滴淚來,帶著哭腔,魏杰說道:“可是姐,我真的好不快活。”
世上的人只知道多愁善感的是女子,哭哭啼啼的是女子,但其實這些大老爺們才是最愛哭的人,他們遠比那些女子想得多,也脆弱得多,只是往往克制住自己,不顯露到所有人面前。
魏杰其實早便應該哭的,不應該在此時。
應該當初吃辣子面的時候,聽到燕知秋的死訊就哭,而不是裝作冷靜的說一聲‘好,我知道了?!@般的話語。
也應該在燕知秋就在他面前死去的時候哭,哭著問燕知秋為什么這樣做,究竟因為什么。
可是那些時候他都沒哭,卻在現在哭了。
從血緣上來說,燕知秋是他最后一個親人了。
周巧巧說道:“人們常說快意恩仇的就是江湖,但其實江湖才是最拘束人的地方。因為一旦快意恩仇便不能有牽掛,而一入江湖就有了牽掛。二弟,你想做些什么?”
魏杰扭過頭來看著周巧巧,這么一個如此強壯的大漢,卻哭成了這樣,眼睛通紅通紅的。
一個男人壓抑的越久,爆發(fā)的時候也就越厲害。
魏杰說道:“我想問問幕后這人,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憑什么幾句話,便不得不死,是王令還是天命?!?p> 周巧巧說道:“二弟,我可同你講過我的從前?”
魏杰坐在了地上,低下了頭。
周巧巧說道:“我曾經也想過到一個人面前問他,為什么,為什么這樣做,為什么這樣對我,可是我很后悔去問他,因為他畢竟是他,他給不了我想要的答案,他不是我。”
周巧巧輕輕的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繼續(xù)說道:“所以我害怕你同我從前一樣,如果你想去問他,你千萬不要心里有什么答案,其實說到底,一切都不過是這肚子里的一團氣。”
魏杰抬頭看向周巧巧,說道:“姐,你的意思是?”
周巧巧說道:“我們若是將這將令搶到手,到時候你自然能見到這一切的幕后之人?!?p> 魏杰的臉上顯現出一種驚喜,類似于不可置信,柳暗花明的一種表情。
周巧巧說道:“明日我們,便去皇城?!?p> 魏杰隨機露出疑惑的神色,說道:“皇城?”
周巧巧說道:“因為你兄長臨走之前,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也是你方才同我說了一番,我才理解這半分意思?!?p> 魏杰說道:“哥哥?哥哥說了什么?”
周巧巧說道:“血進功成天翻覆。”
魏杰跟著念道:“血進功成天翻覆?!?p> 周巧巧說道:“前面我不知什么意思,但這天,豈不就是天子?”
魏杰說道:“就像我之前所說,這人想做皇帝?!?p> 周巧巧說道:“若是一個人有如此的能耐,能讓他進一步的便只有這天下,所以天翻覆,便是起兵造反?!?p> 魏杰說道:“所以我們去皇城。”
周巧巧說道:“若要天翻覆,將令便一定會在皇城出現?!?p> 說完之后,周巧巧走近魏杰,將魏杰扶了起來。
外面的風雪依然刮著,而此時屋內的人,明日便要走了,從風雪中,走向那個鳥語花香的地方。
不過周巧巧是因為什么改變了主意?
殺了馬四爺的那個孩子此時醒了,似他這樣年輕的孩子,只需要稍微睡這么一段時間,便能立馬神光煥發(fā)的出現在所有人面前,而且他也必須醒了,因為他還有好多事要做,就在今晚。
像他這樣優(yōu)秀的孩子,忙一些是自然的,只有忙一些,才能越發(fā)優(yōu)秀,才能擁有活著的價值。只因有時候,刀不止傷人,還會傷自己。
此刻從孩子的臉上再看不出之前哭過的痕跡,他手里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一顆蘋果,蘋果飽滿又紅潤,上面插著一把刀。
他看著手中的蘋果,看著蘋果上的刀,眼睛里流露出厭惡的神色,但是他手握了上去,然后他笑了,眼睛里散發(fā)著奇異的光。
如果有一位匆忙的旅人經過此地,他便會知道此時這位小孩的模樣,有多么的,可怕。他的眼睛里的光,不像是一位孩子,更像是一頭來自遠方的時刻奔跑著的狼,遇人而弒的狼。
匆忙的旅人啊,倘若經過這里,請馬上原路返回,這并不是一個人畜無害的孩子坐在石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