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中的江湖,是平靜又平常的。與這海水連天的世界相比,它是微不足道的。我就在這海心之島上跟著師父學劍。大師兄到來時,常常會帶來海那一邊的故事。他只講給我聽,師父不聽的,他早已見慣了。我卻是喜歡聽的。我這才知道除了東海以外,世界的另一邊還有江湖。但我卻是不怕,覺得那些故事里的詭怪,就和島上的蛇蝎,海里的鯨鯊一樣,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駕著小船在汪洋里暢游也不覺得可怕,那么到了更渺小的江湖,我仍然也可以來去自如。也許那是因為我還未歷身其中。后來師父大概連師兄也不想見了,后者也就沒再出現(xiàn)。
師兄第一次出現(xiàn)時,我是很新奇的,這是我上島一年后第一次見到有人來訪。那是一艘漂亮的海船,不過下船來的只有他一個人。我也是獨自駕船的,但這么大只船要讓他一個人駕駛,可還真要點功夫。尤其是當他瀟瀟灑灑地走到我面前時,更是讓我肅然起敬。待他展笑詢問我時,我才想起自己也是島上的主人。
“是的,這是蓬萊島。但你來這里做什么呢?這里沒有旁的人啊。”師父尚未告訴我還有個大師兄。師父雖然退居蓬萊,但他會時常出去走動的,就去東海諸島或沿岸村落。當年他收了舟山島島主的幼子慕容肅為徒,留給他劍譜和錦囊。如今師兄行過了冠禮,打開錦囊,就依了里面的地圖,來拜見師父了。
“那你怎么會在這里呢?你叫什么名兒哪?”師兄依舊笑呵呵地問。他的彬彬有禮讓我很是好感,于是我就告訴他說:“我叫水天方?!边@個名字不是我原有的。我從前是東海漁民家的小子,有次爹娘為了交官差,冒了暴風雨出海,結(jié)果再也沒回來。我險些給充作奴仆,但我逃了出來,駕了小船出海。我不相信他們已經(jīng)葬身海底了,且也不愿相信自己從此就是孤身一人,我想找到他們。于是在海上碰見師父,他把我抱了回來。我那時是奄奄一息,也不知是快凍死了,還是給餓暈了。我張開眼時是十分感激師父的,因為他又俊氣又心善。師父問我叫什么,我說叫石頭。這是爹起的名,都說賤名好養(yǎng)。師父說我給你起個名字吧。我說好的。師父這么好看的人,定會取個好聽的名字。于是師父指著那快要漫到天上去的水勢說:從此你就叫水天方。師父的名字里也有“天”字,但他并不忌諱。師父復姓上官,名諱天瑀。他的人和他名字一樣軒昂。
師兄見過師父后,開始舞起了劍。青鋒在四周散開朵朵雪花,銀光絞著那華衣輕影,仿佛滔天濁浪里翻騰起了一條妖嬈玉龍。我目瞪口呆,癡癡回頭對師父說:“師父,我也想學?!蔽耶敃r以為那是非常神奇的,并以為那是精妙得無人可御。后來才知道,那不過只得了師父絕學中的一點皮毛。
師父見大師兄已有了功底,就開始傳給他別的更精妙的劍術。于是師兄常常駕船來這島上,背上幾天劍訣,然后返回舟山去練劍,練好了又演示給師父過目,然后方可再學劍訣,再練,再學。除此之外,他還跟師父學彈琴。師兄原也會彈琴的,但不如師父彈得好。我后來只學劍,不學琴,但我聽琴。劍與琴,這二者之外,師父幾乎不問師兄別的事。即便師兄說想開山立派,師父也擺手讓他自己去做。因此江湖上發(fā)生的事,師兄如果想說,就只有說給我聽。我也想聽。那些刀光劍影或纏綿悱惻的故事,我沒有親身經(jīng)歷,但業(yè)已習以為常。
江湖上的人事,師父經(jīng)歷慣了,所以不想再聽了。但有一個人也只有這個人,他卻是要聽的。他從未放棄過對這個人的關問。
慕容師兄第一次對師父說起這個人時,月輪正從海面上升起來,師父的面容顯得那么清俊又蒼白。
“啊,玉前輩——”師兄在給猝然問及時小心斟酌著字眼,“聽說她依然在天山天仙潭,好象從未下過山。有個叫辛木筆的人,與弟子年紀相仿吧,因慕名而去了天山求謁,結(jié)果為玉前輩稀世之容所傾倒,甘拜為其弟子。返回中原后他就創(chuàng)建了天仙派,或傳玉前輩早就創(chuàng)立了天仙門,以示貌若天仙、藐世獨立之意……”
師父總有著浮云般的閑適與平靜,而每當此時,他的臉上便熠熠生彩。我一直以為師父很年輕,且永遠那么年輕,卻不知這是因為他老人家功力深厚的緣故。他的衰老和疲憊沒有顯現(xiàn)于外,卻在體內(nèi)一點點凝聚積淀。而我那時還不善于探測人的隱衷。
過后我問師兄誰是“玉前輩”。他以為我那時還不懂人事,就告訴說:“那是師父很好很好的朋友?!庇謬诟牢覄e在師父面前多問。后來我知道玉前輩原來名叫玉亭亭,這名字一聽就讓人想起冉冉升起的滄海仙子。我更知道了這名字也是師父給她起的。
于是以后我就斷斷續(xù)續(xù)聽到許多關于“玉前輩”的消息。久而久之,在我心中,她就成了一個神人,一個仙子。而她傳說中所居住的天仙潭,從此也令人神往。
我常坐在浪花拍打的巖石上,冥想遙遠的仙境,力圖把海那邊的消息與海這邊的師父綴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很快就被海鷗的清冽嘎鳴打斷了。師兄沒有再帶來消息,因為師父尊敬的玉人早已不復現(xiàn)世,就像師父隱居蓬萊一樣,她也就永遠留在了天仙潭。而師兄——師父說他很有天分——也很快師滿學成,聽從吩咐,不再現(xiàn)身蓬萊。
師兄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了,師父大概連人也不想見了。但我還是想與世人打交道的,我駕船于滄海之上,拜訪沿岸的漁村城鎮(zhèn),有時一去就是三五天。但師父是允許的,只要在他面前演習完劍術。師父鮮有責怪于人,他讓我自由徜徉在海天中。
師兄在我快要忘記他的時候再次到來。我那時在與白猿嬉玩,那只猿猴看見大船時興奮得拍掌亂叫。師兄的出現(xiàn)又讓我一呆,他身材挺秀,攝取了玉樹的風神。我雖自慚形穢,但覺得他猶不及師父的風度。師兄帶了個人來,抱在懷里,是他初生的幼兒。我湊上去端詳那粉雕玉琢的小臉,新奇又愛憐。這是島上頭一樁新鮮的物事,給這里的山林和海灘帶來了生趣,那只白猿歡喜得跳躍不已。我逗弄著小師侄,真想留下來好好撫養(yǎng),可師兄此行只是為了讓師父給他命名。
師兄在江湖中已創(chuàng)立了一派,號曰天水,奉師父為宗。他將門內(nèi)巨細報與師父,師父也不甚關心。于是師兄沉吟了一會兒,說:“弟子已會過辛木筆,他常去天山拜見玉前輩,回稟天仙門中事務……”師父對玉前輩的弟子也并不熱心,他只關心那一個人。但師兄不能說出更多。
“他是一個幸運的人?!蹦莻€辛木筆能見到師父心愛的女神,所以說他幸運。師兄卻說:“弟子和辛木筆一樣,有一事不明:師父和玉前輩之間究竟有什么樣的恩怨,都五十年了,還化解不開嗎?”師父轉(zhuǎn)過身來,那時大海正在打著鼾,顯出少有的安靜。師父撫摸著我臂彎里的孩兒,說:“這孩子就叫靖海吧?!庇终f:“但愿天水、天仙兩門,永世修好?!?p> 師兄帶著慕容靖海走了。我目送著白帆消失在天際,心口一陣惆悵涌上。師父看出了我的心思,說:你很快就會歸返塵世的。此后我往外面跑得更勤,我發(fā)覺自己愈加留戀俗世。有一次我在小城里呆了一個月,想起師父,方有些后悔,畢竟他于我如同生父,是唯一的親人。
我返回仙島,聞見一縷琴聲。我覓到花木深處,看見一座孤墳時,驚得叫出聲來。但轉(zhuǎn)見師父卻在一邊撫琴。師父說,自己的大限之期快到了,于是就造了這座墳。他想留在這海島上,不想掩埋于塵俗之中。
我怔怔地看著尚未合攏的墳墓,陽光在大理石的外殼上泛起一層金色,那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副玉棺。
當晚師父召我近前,交給我三件物事:一本日志,一只錦盒,一柄玉劍。日志讓我妥善存留,錦盒與玉劍交付到玉亭亭手中。“這白瑀劍與她身邊的紅玉劍原是一對,你交與她保管,她自會傳給后世有緣者?!睅煾赴阉慕馂鮿α艚o了我,據(jù)師兄說那是天下第一的名劍。“待我無常后,你可宣告于江湖:誰能找到蓬萊島,將我遺骨送往天仙潭,誰就是我蓬萊劍法的傳人。”這套劍法師父只教給了我,師兄都不曾得到傳授,那是師父隱居蓬萊數(shù)十年苦心孤詣所創(chuàng)成。然而師父不讓它傳諸后世,連我也不可以授與他人。
我懵了一陣,就要流下淚來。師父卻彈起了琴,一邊彈奏一邊高歌,我的心境也隨之開闊。
有老長一段時間沒有離島了,因為我放心不下師父。待后來我去鎮(zhèn)上購物,返回的途中,我翻開了師父的日志。于是小船隨海風飄游在碧波上……
峨嵋,這峭拔的絕頂,讓多少人為之折腰傾心。而今更因了她的存在,讓我一步步向它靠近。巖壁和云豹我都可以踩在腳下,它們都不成其為阻礙,可為什么那些可惡的人要從中作梗?是的,我嗅到了一絲血腥,我知道縫罅里暗藏著敵意的窺視,密林中布滿了險惡的用心。他們是蓄謀已久,等待著刀俎上的魚肉,而我則要把他們送上西天。
多么壯觀的云海,多么美妙的變幻,而亭亭就在那云海之中。我今次一定要帶她離開,帶她徹底離開這個俗世,讓她完全自由自在。是啊,在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為她的容顏所震動。她原本就不屬于世俗中人,又何必羈絆于險惡江湖之中。讓我想想,我們一起在山谷中焚香操琴,于清流側(cè)畔賦詩練劍,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為什么他們要把她看管起來?為什么要強迫我們分開?又為什么要致我于死地?就因為他們都敗在先父的劍下,被揭穿了虛名?是啊,這些枉稱英雄的小人!而亭亭,你又為什么要聽他們的使喚?屈從于長輩的命令?你的美質(zhì)原不應蒙塵些須。
是的,這些人全都等候這里,他們以她為誘餌,將我引上了絕頂。誰在乎那些獰笑和心機,我只想見到亭亭??伤麄兞脸隽吮鳎?,要血戰(zhàn),我又有何懼?我的劍在兵刃中游走,我早就想一泄怒氣。是的,惡戰(zhàn)雖早在預料之中,但我并不想濺血當場——不為這幫庸才的性命,是為了亭亭??伤麄円莆覟閿?。他們無不用其極至,盡施殺招,我的劍不能再饒人。
劍花飛旋,光芒四射,劍鋒指處,所向披靡。這些庸碌之輩在我面前成堆地倒下,他們像豺狼一樣層出不窮,力圖將我死死圍困,可笑這又豈能封殺我心中的愛意和決心!我力揮金劍,似斬千層惡浪,斫萬里飛霜,頃刻之間,兵器紛墜,死傷遍地,四周是驚恐的戰(zhàn)栗和虛弱的喘息。抬首日頭斜墜,嗜血般浸著殷紅,露出獠牙在獰笑,卻讓我渾身來勁。我聽見一個窮兇極惡的聲音,轉(zhuǎn)頭看見一個老頭正咆哮著驅(qū)使他的同盟進攻。正是這個所謂的武林盟主發(fā)起了這場戰(zhàn)爭。我拔身就向他沖去,我感覺全身熱血沸騰,從手臂到劍尖充滿了上天賦予的神力,就像是掀起了一陣海嘯,漫天卷來,烏合之眾紛紛退讓,劍氣似一條巨龍,噴著烈焰怒火。我大吼一聲,聲震九霄,長劍已貫胸而過。
世界好像變得異常清靜。悄無聲響之中,卻爆發(fā)出一聲悲絕的呼喚,就像是折羽的孤雁疾墜下來,一頭扎進人心。我看見一個女子踉蹌步前,抱了那倒在我劍下的人痛哭不已。那是亭亭,她剛趕到就目睹了這一慘景。她低低地呼喚:“爹爹啊爹爹!”
我說:“亭亭,我來接你了,我們走吧?!?p> 我心愛的人兒卻頭也不回,她說:“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p> 我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蔽覜]有錯。
她放聲大喊:“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我不愛你,我也不要你愛我,不要你愛我!”
這一句話,令我頭暈目眩。一句話,可以將所有的熱情掩埋。她說:“我不要你愛我。”我整個人就像力氣衰竭般地瓦解。我上山的熱情,我殺敵的激情,我所有的情感,在這一瞬間已給人生硬奪去。倘若此時有人給我一劍,我也毫無感覺。
在一聲長嘯之后,我飛奔下了峨嵋,我激起全身的力量嘯吟,只愿將群山震得坍塌。我無法理解,到現(xiàn)在都無法理解。
我離開了江湖,對自己說:“有生之年,永無掛牽?!蔽襾淼搅藮|海,對自己說:“有生之年,誓不與見?!?p> 到現(xiàn)在,我也不認為我是錯了。事實上是天錯了。
事無永恒。
我把日志收好,向蓬萊駛?cè)ァN液鋈话l(fā)覺繚繞仙島的云氣轉(zhuǎn)得灰暗了,像烏龍般緩緩游動。靠近它,我第一次感覺它這么寧靜,這么孤獨。
墳墓已經(jīng)安然合上。我在讀那個故事時師父就開啟了他的玉棺。師父在他的故事中悄然沉睡了,但這并不代表著完結(jié)。
沒有師父,我忽覺得這海島真有些荒。以前我可以駕著小船去漁家村鎮(zhèn)玩,可以出海捕魚,可以跟師父學習劍術,可以聽師兄講故事,聽師父彈彈琴。但我現(xiàn)在什么事都不想做。我在師父墳前守了七天。守是很漫長的。前三天練了所有的劍術,再用三天時間處理島上事務,還有一天想了想師父的事,再想了想自己要做的事。然后收拾了東西,駕了我的小船,離開了蓬萊。又在海上孤孤單單漂流了七天六夜,我才到了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