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時我會想,我到底有什么好,為什么風(fēng)兒會喜歡上我?就因為她救過我?或所謂的一見傾心?是因為她認(rèn)定了我就是神諭指定的人?如果沒有神諭,她也許不會喜歡上我,也定不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我恨神諭,甚至懷疑是神諭害了唐風(fēng)兒。而我,縱沒有神諭,也會一如既往地喜歡風(fēng)兒。我忘不了她那勇敢的揚起眼睛看我的神情。在風(fēng)兒面前,我感到了慚愧。
我又開始四處漂泊。只是此后的流浪沒有任何找尋的目的,沒有任何多余的牽掛。一簞食一瓢飲是我途中所有的需求。我過著最簡單,也最落寞的生活。
有時單調(diào)的日子也許會變得有趣。比如我坐在石頭上,沒有招惹誰,只是不費心思地看著面前的溪水流淌著鉆石般的光彩,這時便忽然有個人上來和我打招呼,請我喝酒。
“看你一身塵土的樣子,就知道你在四處流浪?!彼f,“我也跟你一樣,為此該與你喝上幾盅?!?p> 飲到高興時,他又說,可是你因何流浪呢?你的眼神干嗎這么奇怪,我知你不愿意告人,我不會強人所難。那么我告訴你我出游的原由好否?
他拿出一幅仕女圖,說:“在我行冠禮之日我便繪了此圖,并誓言此后行遍天下,務(wù)必尋到與畫中相仿的女子,否則終身不娶。如今三年既過,一無所獲;或有更為絕色者,也不能動乎我心。惟心之堅固,必能從愿。唔,你怎樣看哪?”
他似乎很工于丹青,從發(fā)絲到衣褶都描繪逼真。這年輕人想法很有意思,我看他意中人第二眼時,說:你去青山蜀水間吧,在那兒你會如愿的。
年輕人走時心情極好,回頭大聲說:找到了再請你喝好酒!又說:我叫歐陽燊,可要記住啦,也許一朝我就成名江湖了!
于是歐陽燊去了唐門,他的一表人才、無雙畫技和赤子般的誠意很快征服了唐可姝。后來二人結(jié)為佳偶,在江湖上傳為美談。
有一陣子,我突發(fā)奇想,攆了坐騎奔到沙漠,欲去尋找唐風(fēng)兒在西域的姐姐,當(dāng)初唐風(fēng)兒就是隱居西域才避過我找尋的,結(jié)果卻是一無所獲。之后我便順道去了天山。
也正巧雪山上疾步跑來一個人影,我大喝一聲:“秦正聲,往哪兒去?”那家伙乍見了我,竟扭頭朝另一個方向狂奔。我興起就在雪地上和他比賽輕功。不出五十步我掠到他前頭,轉(zhuǎn)身就往他肩頭一拍,他格掌來擋,可還是給我一把抓住雙肩。我原是和他開玩笑,他卻急得要命,渾身發(fā)力向后一震,“嘭”地聲竟從我手下倒縱出去。不過他也很倒霉,我揪他揪得緊,他這么用力一掙扎,衣服卻給扯破了。而倒霉之處就在于,撕破的襖子里掉下一本書來。這本書赫然墜地,他想上前搶回,可怪他先前發(fā)功太猛,身子已經(jīng)彈出三丈開外,因此見我俯身去拾,他轉(zhuǎn)頭便逃掉了。
這家伙鬼鬼祟祟,一見便知他定是做了什么壞事。我一瞧那封皮:《玉普心經(jīng)》。
當(dāng)年離開天仙潭時,曾聽辛木筆說過,玉亭亭創(chuàng)立的《普心修羅掌》分為《玉普心經(jīng)》和《修羅掌法》兩部分。我攜書到了冰宮,辛木筆點頭說:“此乃吾師之手跡真?zhèn)?。?p> 辛木筆告訴我,日前他宣告了掌門的繼承弟子后,秦正聲意圖加害同門謝一函,今已將他逐出師門?!爸劣谒稚铣钟械摹缎蘖_掌法》,按吾師‘賜與有緣者’的本意看來,也應(yīng)是他自己的造化。此書你不必歸還本門,這也是你與家?guī)煹木壏??!?p> 辛木筆又很興奮地告訴我,過兩天就是玉祖師的誕辰,天門將舉行大慶。我卻無太多的欣喜。以前我聽見玉亭亭的名字會肅然起敬,而今卻只有唐風(fēng)兒才可以震動我心。師父在他日記中的最后一句是“事無永恒”,初時我以為這許是指他怨憤與玉前輩之間執(zhí)著相愛卻不能始終如一,但現(xiàn)在我卻懷疑,也許他是對當(dāng)初“永無掛念”和“誓不與見”的后悔。
我詛咒上天,既然詛咒從它而來。
在冰宮中我又見到謝一函,他如今在教大弟子江折戟弦管之樂,教二弟子少正清念《詩》,可看起來兩人都不會繼承乃師的才藝。“我會再收一名弟子,”謝一函笑道,“而那個人必將承襲我的所有?!?p> 謝一函又說:“貴派一直都在打聽你,靖海兄給我捎來了書函,他要我轉(zhuǎn)告你,他給孩兒取名一個‘煜’字?!?p> 慕容煜,一個璀璨的名字。
由此我想起舟山,因此辭別他們后又去東海呆了大半年。
我行蹤不定,故而那些出于某種目的想要尋找我的人便不能如愿以償。我也不想與之碰面,固然嫌他們的出現(xiàn)會敗壞興致,此外,一旦與之對陣,我便會心生憤怒,劍一出鞘就會殺氣沖天。這對他們沒有好處。我的身體就像一座活火山,隨時都可能爆發(fā)出怒火和能量,把這幫惡人化為灰燼。心燃燒得厲害,也許需要一場猛烈的暴風(fēng)雪才可以將它封凍。
一簞食,一瓢飲,就是這么簡單而落寞。有時打開一夜的天窗,回顧一地的月光,感覺她依然伴在我身邊,似乎依舊佇立此間,悠長凝望……
蜀山青秀一如從前。蜀水也依舊明凈,只不過在她身邊浣紗照影的秀女中,少了唐風(fēng)兒。
這是風(fēng)兒離開后的第三年。那年扶柩回蜀,我將她葬在顯示過神諭的峨嵋山上。沒有葬在異鄉(xiāng),也沒有送去唐門,我想她是愿意選擇這個曾帶給她夢想的地方長睡的。
路上有人碰了我,問:“閣下是要去峨嵋嗎?”我說是的,他說:“山上風(fēng)聲緊,今年就別去了?!蔽伊r意識到那里有什么陰謀和危險?!盀槭裁匆嬖V我呢?”我并不認(rèn)識這個人?!半m然我不喜歡邪派中人,但聲張正義也不當(dāng)學(xué)小人行徑。”他匆匆離去。聽他的話,也算是正派。我微微一笑。誰能阻擋我去見我的風(fēng)兒呢?一年兩三次也不可以見么?
他們明明知道我每年會來風(fēng)兒墳前掃祭,卻偏要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來攔截,該有人教訓(xùn)他們了??墒沁€有人想勸阻我。我險些認(rèn)不出這個叫歐陽燊的年輕人。他說:“你忘了你曾指點過一個后生小輩的畫技嗎?”但他顯然忘了尊卑之別,很快和我稱兄道弟,請我喝上好的薛濤酒。
他說別去峨嵋。我說你是一個和別人不同的人,為什么和他們說相同的話呢?他笑著敬了我一杯:我知道,你的經(jīng)歷也不同常人,我知道你和風(fēng)姨的故事。
放下杯子,他道:“你真的不能去那里,他們等在那兒,不為別的,就是要你的人頭。你的劍術(shù)的確高妙,但他們也糾集了不少一等一的高手。你縱然能以一敵十,但能以一敵百、以一敵千嗎?你放心,我和可姝才去風(fēng)姨墓前掃拜過,我們告訴了她你現(xiàn)在的處境,她會明白的,你知道她不想讓你去送命。”
我笑了:“這么說,我的仇人都到了。”
“不,”他道,“那些人,有的想知道蓬萊的秘密,有的想得到你的金烏劍,有的是借口為什么人報仇雪恥??蛇€有你忘了,你殺了七王爺,朝廷懸重賞緝拿兇手,你又多了一些新的敵人。你跟他們打過交道的,知道他們擺了這種陣勢,會不顧身份不講江湖規(guī)矩的。這是不對的,你去也是不明智的,甚至是犯傻?!?p> 我大叫道:“你知道是什么日子嗎?不是別的,是她的忌日!她的忌日!我也不想在這一天殺人。她多想這一天有人陪她說話,她可不想她喜歡的人是一個懦夫?!?p> 那年輕人興奮得熱血上涌,拍了桌子說:“好!我和兄長同上峨嵋!”
“為什么呢?你可知我是邪派的人?!蔽依溲弁?。
他笑道:“我只知道你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視這種人為知己,為之出生入死,何須有二話!”
我想著法子擺脫這個人。說真的,打從第一眼開始,我就有些喜歡他,何況因了唐可姝的緣故,我也不想讓他白白丟掉了性命。他還年輕,江湖需要這樣的人。
我皺了眉表示猶豫。我嘲笑他,貶低他的劍技。他被激怒了,拔出劍來,但進攻了三次都被我用樹枝輕輕擊退。我在他手上點了一道青痕,制住他的穴道,告訴他:“你不用陪我去送命。因為我不打算去送命。你最好回家磨磨劍?!?p> 他在那里用斯文的話罵人。我想起一件事,回頭招呼他說:“謝謝你的好酒。”這或許是我最后一次與人對飲了。
我來到峨嵋山下,就像第一次到來那樣懷著崇敬的心情,因為那上面有我的風(fēng)兒。我并不在意那綽約秀女般的外表下隱藏著多少險惡的心機和陰毒的蛇蝎,我只要想想風(fēng)兒在那里等我,想想我正在一步步靠近她,那么便沒有什么值得在乎。
山腳下有人探頭探腦,踩著柔軟的泥土一路上山,密林中人影憧憧。待我走到風(fēng)兒的墳前時,他們便合攏上來,團團圍住。
我說:“下退三里,新仇舊恨且待我掃祭之后慢說?!?p> 他們沒有進攻的膽量,退了一退,守在遠處看望著。
我照例給風(fēng)兒帶來了草莓。她的墳?zāi)股祥_滿了紫色的小草,星星點點,但愿萱草能解她心憂,伴人長眠。我討厭有人妨礙我拜祭,在風(fēng)兒墳前默默發(fā)誓要給他們一個慘痛的教訓(xùn)。
往山下退三里,那里有處平臺,我們可以慢慢地算帳。我不想在風(fēng)兒墓前殺人,原本今日不該動劍的,可別人非要迫我如此。我不想讓風(fēng)兒見到血光,盡管她在我身邊也會贊同,這些卑鄙的惡徒!可是想想那些齷齪的血水會濺在她的墓碑上,會玷污身邊的青草并融入她的安睡的泥土里,我就感到羞恥和憤怒。所以我選擇了這個地方。
我靜候著,等著戰(zhàn)斗的開始。可這些人一動不動。他們沒有挑戰(zhàn)的膽量,怎么連一哄而上的勇氣也沒有么?
終于一個人開口道:“十年前你闖入歸云莊,重傷家父……”
我截斷道:“不要說理由,要動手,只管上來?!?p> 但那人也沒有動彈。
一個道士出列說:“閣下這就不對了,貧道原想調(diào)停你與眾英雄的恩怨糾紛,閣下如此不合作的態(tài)度,只怕貧道也無能為力?!?p> 我斜睨了一眼,也許他還是這幫惡徒的首領(lǐng)呢。
我說:“要走的趁早離開,留下的一個都走不了?!?p> 等了一會兒,好像沒有人動身。
我說:“要動手的快上來,慢些的我就先出手?!?p> 好像也沒有人上前。
我突然心生怒氣,意念一觸動,金烏劍應(yīng)聲尖嘯而出。我手腕一抖,劍光暴漲如一片絢麗的彩霞,劈手一劃,發(fā)出地動山搖的巨響。
在山峰震顫中我看見兵刃的亮光,我興奮得氣血上涌,劍鋒一轉(zhuǎn),劍氣如虹,身子飛縱就涌入人群中……一片片斷金戛玉之聲激蕩群山,想不到面對群攻是這樣地人心激奮。我怒火上沖,彷佛這些都是害死風(fēng)兒的兇手。心涌狂潮,手中不亂,蓬萊劍法一一展開,巖石崩裂,兵刃斷折,劍無虛指,所指仆地?!扒Х鹗帧弊饺烁鞘值角軄?,當(dāng)先將那個臭道士拋下山谷,然后大吼一聲,復(fù)又殺入圈中。
血花飛射,痛快淋漓。厲聲慘叫,大快我心。我覺得這似是某一場情景再現(xiàn),當(dāng)初那種憤怒、痛苦、悲惻、無助、絕望完全映射在我的今日此地,此際我感覺自己和師父融為了一體。
記得唐風(fēng)兒曾問我:“如果我某天死了,你會怎么樣?”我當(dāng)時想了半天說:“不知道。”現(xiàn)在我知道,有朝一日她當(dāng)真離開我了,我會發(fā)瘋發(fā)狂。
指東打東,指西打西。狠命廝殺了許久,直到我胸中的悶氣發(fā)泄足夠,就躍上一塊巖石。我向下一望,他們的眼神有恐懼,但更多的是怨毒。我笑了一笑,就拋出一只血玲瓏,于是峨嵋閃現(xiàn)一團紅光。
以前應(yīng)戰(zhàn)唐風(fēng)兒常對我說:“勿要為此種人折傷了自己。”歐陽燊也說過:“不值得拚卻一命?!蔽倚心依镉泻芏囡L(fēng)兒遺留的暗器,不想今日倒派上了用場。血玲瓏是其中之一,炸開后充滿了血紅色的毒霧和無數(shù)喂毒的尖刺。扔了三枚血玲瓏后,滿山遍野都彌漫著一股濃郁的煙氣。我不覺想起當(dāng)初在峨嵋遇敵時,也是唐風(fēng)兒用這種暗器救了我,否則后來又怎么和她相遇?如今她又解救了我。
我屹立巖上,雙目灼灼,精神煥發(fā)。我靜候著,等下一個人上來送命。不過卻傳來了錚錚琮琮的琴聲,很清晰很悅耳,在這煙霧彌漫的山色中。
琴聲隨霧飄散,我循聲望去,一個年輕人盤膝巖上,緩緩彈奏。他神情專注,似乎一心只在幾根琴弦上,倘真是這樣我會欣賞他優(yōu)美的琴聲,可誰知里面也浸進了世俗的情味呢?這是最初提醒我勿上峨嵋的路人,后來他成名后得知叫宇文卓。
他撫琴很好,但并不深諳人的心曲。他以琴聲中勸解我放下屠刀,可是如果我還劍入鞘,也不過是為了謝他的示警之義。畢竟江湖中像他這樣的年輕人是希品,江湖需要這樣的后輩來維系。
琴聲讓我想起了謝一函,于是就離開了峨嵋。我腦子里曾一度空白,全身的熱能似已耗盡,四肢像給雨水沖刷過一般清爽、舒暢,我聽見血液在脈管里靜靜地流淌。
我去鹿鳴谷,偌大個世間只有這一個知己可以聊聊,只有這一個還偶爾可以讓人想起。不過謝一函不在谷中,他得到師命趕回天山去了。
那怎么辦呢?我想找個熟悉的地方坐坐,找個認(rèn)識的人聊聊,盡管自己也不知道要聊些什么。我漫無目的地游蕩,發(fā)現(xiàn)自己已到了嵩山之上。我便坐下來回味當(dāng)年和唐風(fēng)兒在山間邂逅又爭吵的情景。
山路上慢慢行來一人。我盯了一陣,認(rèn)出是唐可庭的夫君蘇端己,他們夫婦倆不是避難去了大理嗎?怎么又回來了?那么唐可庭也回來了?于是丟一句話給他:“上哪兒去?”
可他不一定認(rèn)得我,他好像從未見過我。“去我要去的地方。”他眼睛直盯著上面的青峰,繼續(xù)往上走。
他的神情盡管沒有異樣,但也平靜得奇怪。我很快明白他的去從了。
“你舍得了你的妻兒嗎?”
他站住了,只一會兒,又往上行去。那背影留了一個空蕩蕩的聲音在松林間回蕩:“萬事由來皆是空,如何泯滅塵埃中——”
我微微一笑,他似乎決心已定。
不過我倒想起了唐可庭和她的幼子,他們在哪兒呢?一定在大理發(fā)生了重大變故,否則不會令蘇端己心冷如斯。
我一度揣測唐可庭可能客死異鄉(xiāng),可我猜錯了。幾天后,我又在這條山道上看見一個步履匆匆的女子。
“遲了,已經(jīng)來不及了?!?p> 她抬頭睜眼一看,就長眉一挑,氣沖沖地啐道:“你們這些臭男人,都是這么自私自利!”
我微微一怔。她仍然記恨我嗎?她也許還不知道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些什么事。
“你知道你的風(fēng)姨嗎?她已經(jīng)死了?!?p> “知道,都是你害的!”
“可我愛她?!蔽蚁敫嬖V唐可庭,我和風(fēng)兒早已言歸于好,我想告訴她我是那么地深愛著她,希望與之長廂廝守。
可她卻冷笑道:“你以為你付出了一些就足以炫耀了嗎?那也可以叫做是愛嗎?你付出的有風(fēng)姨付出的多嗎?遠遠不及!別在人前假裝多情了?!?p> 山上傳來隆隆的鐘鳴,她狠一跺腳,“呸”了一聲,就匆匆跑去了。
我卻久久發(fā)愣。盡管她沒有形容,我卻突然明白了風(fēng)兒對我的深情厚意。風(fēng)兒明亮的眼睛,包含著憂傷和失意,又重新浮現(xiàn)在我心鏡里。我看見她闔目前的笑容,才明白那綻放的淚滴曾經(jīng)溶進了多少愛與恨,而如今卻最終滑落頰邊。
唐可庭罵得對,我甚至還不及謝一函懂得珍惜和放棄。倘若我有風(fēng)兒那么情深,我就不會總是進退兩難;倘若我也可以為她犧牲一切,那就不會只剩了我孤獨唏噓。
我漫步山間,聽著隆隆的寺鐘響遍山谷,而潺潺的溪水淌過腳下。我低頭瞧見流水中的影子,瞧著瞧著,忽然大吃一驚,發(fā)覺自己竟然不人得那流光中的人物。我不認(rèn)得我自己了!我想了想,大概打自風(fēng)兒死后,我就沒照過鏡子。不過那浮現(xiàn)的影像也忒蒼老了些。我又好像忘記了時日,記不得這應(yīng)是何年何月又是何日,換了幾個皇帝幾個年號。
“施主別來無恙?”
我看見一個年青和尚,怪道:“你認(rèn)得我嗎?”
他笑著說:“施主當(dāng)年在太室山峻極峰上大顯身手,小僧曾在一邊瞻望。”
原來一個小沙彌也認(rèn)得我??晌疫€不認(rèn)得我自己。
可那和尚又問道:“施主何時歸還我寺寶笈?”我想起來了,他是說當(dāng)初風(fēng)兒從少林寺偷走的《千佛手》。如今在我的手上,因為討厭少林,已將此秘笈練得爛熟。怎么一個小和尚也關(guān)心這個?
我覺得好笑:“嗯,你們出家之人也記掛著這個么?我還以為你們什么都不理會,什么都不在乎呢?!?p> 他笑著回答道:“施主也知道,這人是生在世上,活在世上的,既如此,便注定了與這世界有了割不斷的聯(lián)系。所以小僧從不認(rèn)為,出家人能全然割舍俗世俗物的?!?p> 我一想也對,連無非做了百歲和尚,也對武學(xué)存有好奇。就算是那得道的高僧吧,縱凡人世界不在他眼中,可他到頭來也要為衣缽傳人動一動腦筋。
“那你為什么還要出家呢?”
他攤開雙手,微笑道:“你不覺得這里青山綠水,草木怡人嗎?”
我笑了。他說:“施主不如也留在此間,與小僧一般從容自在。”
就這樣,我點了頭。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他卻說:“施主你有些心不在焉?”
他說對了,我是在想唐可庭。因為風(fēng)兒的緣故,我還關(guān)心她能否如愿找到蘇端己,找回她的丈夫。我問那年青和尚:“前兩天有什么人皈依佛門么?”他說:“有的,主持大師一共剃度了五人。”我對小和尚說:“且等一等,我去去就來。”
去山寺的路上,我看見一個年輕人在那里徘徊。他好像也心事重重,我問:“喂,老弟,你怎么了?一個人發(fā)悶嗎?”
他猛地回頭,可轉(zhuǎn)得再快也看不見我,我早躲到林子里去了。于是他說:“閣下也必是位高人了。”又嘆道:“沒什么,我只是想找人聊聊?!蔽艺f:“那你就告訴我吧。我先前想找人說話時,也沒有人陪我;如今你的運氣比我好,我來聽你訴說。”
他在那邊又來回走了七八圈。于是就聽他說:“我有個至交好友,前不久,不,就兩三天前,在這寺里出了家,拋下他的夫人不顧。唉,原是人言常道‘朋友之妻不可戲’,可眼下他的夫人身懷六甲,需要人照顧。我不是那種乘人之危的人,但我對她實是一見傾心……”
我不想聽那些廢話,打斷他問:“你喜歡她嗎?”
“那是自然。整日見她形容凄惻,我也是食不甘味,恨不得把她夫君從廟門里一把拽出,痛責(zé)一番。唉,他定不知道她已有身孕了,否則不至如此……”
我看這年輕人儀容俊美,舉止文雅,心地也不見壞。我道:“既如此,又何必在乎世俗言論呢?大膽地娶她為妻吧,好好愛她,好好照顧她。”
他仍在那里徘徊、搖頭、嘆氣。我忽然想起來,也不知為什么,就問他:“你說的是唐可庭吧?”
他嚇了一跳,喝道:“你是何人?!”沖進林子來??伤€是沒能瞧見我。我已撤身離開了,遠遠地丟下一句話給他:“好好照顧她吧——”
我沒再去找唐可庭。其實結(jié)果不得而知,蘇端己已經(jīng)跨入佛門。
我揀了塊白凈的大石頭坐下,在陽光里懶懶搭上眼皮。后來耳朵里充盈著咕咚的水聲,啾啾的鳥鳴,眼前漸漸浮出一片綠色的世界來。
我固然忘了是何年何月,固然不曉換了幾個皇帝又幾個年號。但當(dāng)初劃著小船,離開蓬萊,我又清楚地記得。那情景就彷佛在昨天,昨天我才登上陸地,踏入中原。我剛剛進入江湖,又剛剛離開江湖。原來時間可以縮得這么短。
是的,那些都非常清晰。而我,似乎一睜眼,就像當(dāng)初從傷痛的昏迷中蘇醒過來一樣,似乎這一睜眼,就可以看見她熟悉的臥房,看見她在那里搗藥,然后轉(zhuǎn)過頭來,沖我囅然而笑。那是靈臺上拂不去的印象,吹不散的芬芳。
原來時間可以這么短,人可以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