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鄴海終于下定決心留在學校繼續(xù)讀書。他在日記本中深入的分析了之所以留在學校繼續(xù)讀書的原因,歸納起來有三點原因:一是他報考漢語言文學,大專畢業(yè)后回去可以當一名老師,那份“自學考試”報紙上就有一篇文章,說是一名小學老師用了八年時間把漢語言文學大??纪?,從民辦教師轉(zhuǎn)為公辦教師。當一名老師是他兒時最大的理想,如果萬一大??疾煌?,他還有張中專畢業(yè)證,照樣能想辦法找份工作,哪怕是去建筑工地當工人,也至少能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然后再一邊工作一邊考大專,這也是一個比較現(xiàn)實的選擇,這樣做也能給家里減輕很大負擔。
二是在中專校園還可以結(jié)交很多朋友,也可以在課堂上學到一些工程類的專業(yè)知識,開闊自己的眼界,并且學校里還有一間不大的圖書館,也能借出來幾本舊書,這對于自考生來說也有很大幫助。漢語言文學更適合于自學,他從小就喜歡讀小說,可惜小學和初中那會家里根本就找不到書讀,他只好到處去借,什么《隋唐演義》、《說岳全傳》之類的,他讀了一遍又一遍,讀得廢寢忘食,讀得昏天黑地,那時他認為漢語言文學就是小說。
三是秦珊也報考漢語言文學,盡管她學的不怎么認真,但至少也算是同行,這樣他們就有更多的共同話題可以談了,讓宿舍那幫國任生羨慕嫉妒恨去吧!
報了自考,鄴海的業(yè)余生活漸漸地豐富了起來,下課后,他總是抱著一本本厚厚的自考書,穿梭于校園的各個角落。
十月底的一個周六早晨,左清文起床很早,他今天參加自考。六點鐘就出發(fā)了。秦珊不知道起床了沒有,她今天不是也要參加考試嗎?鄴海一邊尋思著,一邊睜開眼睛在床上又躺了一小會,然后翻身起床,到校園里去看自考書,宿舍里其他同學還沉浸在夢鄉(xiāng)之中。
下午,他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明霞,告訴妹妹他報了自學考試,等他中專畢業(yè)時大專也就考完了,并且鼓勵妹妹好好學習,爭取將來考個好大學。
時間飛快,大概是剛報自考的緣故吧,鄴海學習的熱情非常高,每天也學的特別認真,不知道從什么時間開始,他和秦珊一樣,好像不約而同地都開始不好好聽老師講課了。課堂上,秦珊在讀小說,他在看自考書,明年四月份的自考,他報了《現(xiàn)代漢語》,聽說自考太難了,所以想先報一門,爭取一次考過,然后量力而行。算算時間也不多了,他的語文基礎(chǔ)并不好,厚厚的一本《現(xiàn)代漢語》也需要他下一番苦功夫的。所以就連上課時間也不能放過,反正通過上一次期中考試,大家似乎都明白了一個道理,中專就是用來混的,學得好不如混得好,只要不掛科、能畢業(yè)就行了,學的這些知識在工作中又用不到。校園里到處都在流傳著這個有關(guān)“混”的哲學。起初他還不太相信,十一月初的某一天,他參加了一次老鄉(xiāng)會,讓他對這個“混”的哲學有了刻骨銘心的認識,確實讓他感到“受益匪淺”!
那天他剛好在宿舍里,進來了兩個高年級的同學,問他們宿舍有沒有“莊浪”的老鄉(xiāng),劉琪口快,指著他說:“有,他就是你們莊浪的?!边M來的那兩個人便在他床沿上坐下,先問他是莊浪哪個鄉(xiāng)的,然后說他們也是莊浪的,大個子的一個說他叫王興,是九六級二班的。準備周六上午開老鄉(xiāng)會,每人收會費二十元。起初他們宿舍已經(jīng)有人參加過老鄉(xiāng)會,比如劉琪是武威的,他們剛考完期中試的那個周末就已經(jīng)開過了。所以他對老鄉(xiāng)會還是知道一點。但是聽說還要收這么多的會費,他就有點猶豫了。于是他推辭說這會沒錢,他到銀行去取,下午再交。
王興說:“可以,那晚上我們再上來吧。”
他們走后,真后悔答應(yīng)讓他們晚上再來,但話已經(jīng)說出口,沒辦法了。
晚上,王興一個人上來了,說他住在307宿舍,有什么事可以到下面來找他。并拿走了20塊錢。他感到悶悶不樂,掏出日記本,胡亂寫了起來。
周六早上,他如約來到學校大門口,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三四十名學生,都操著很重的莊浪話,聽起來還真有點親切感。有七八名女生,她們好像很熟悉一樣,打打鬧鬧說說笑笑,而他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沒人理,因為他一個人都不認識,過了好大一會,才看見那個問他收會費的王興,只見他走過來站到人群中間說:“各位同學,人基本都到齊了,我們莊浪的老鄉(xiāng)今年到校的新生共計十五名,其中女生三名。今天我們主要有兩件事,一個是我明年就要畢業(yè)了,希望大家再推選一位同學擔任咱們老鄉(xiāng)會的會長,還有一個是中午在校外的“鄉(xiāng)音酒店”聚餐,歡迎新同學。下面我們先請師傅給咱們照張合影。來,同學們站好了,女生站前邊,男生站后邊……”他一邊說一邊指揮著一大群人站隊照相。鄴海個頭高,站在了后排。他的前面站著一位小巧玲瓏的姑娘,扎兩個馬尾巴辮,人長得挺清秀,臉蛋紅撲撲的,一看就是從莊浪來的。在鄴海自卑的腦海里,好像只有莊浪來是農(nóng)村,在莊浪生活的人臉蛋才會紅撲撲的,他在心里莫名其妙地想著,腦子里一團糨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稀里糊涂跑到這里來參加老鄉(xiāng)會來了。
照完相,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推選老鄉(xiāng)會的新會長,最終有一位戴眼鏡的胖子,被幾個女生推推搡搡地選出來,王興走過去說:“老哥就再別推辭了,你是九七大專班的,年齡比小中專的稍長兩歲,下一屆就由你來領(lǐng)導吧。我過完年就畢業(yè)了,不然我還想混一年呢?!?p> 戴眼鏡的胖子笑著說:“既然大家信任我,那我就湊合著當一年吧,我叫柳長新,是九七大專班的,住在男生宿舍樓507。有什么事大家可以找我。天太冷了,我們?nèi)ゾ频臧?!”說完后就領(lǐng)著這群人來到了位于學校西側(cè)一個拐角處的“鄉(xiāng)音酒店”。
鄴海他們推開門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酒店里只有零零星星幾個服務(wù)員正在拖地擦桌子,還沒有一個顧客,可能是來的太早了吧,這會還不到十點鐘,早飯已過,午飯還沒開始。
這時候王興安排幾個女生把事先買好的瓜子和水果糖找碟子擺到餐桌上,又提進來了七八捆子啤酒,還有一大堆水果。他們分桌子坐好,高年級的好像已經(jīng)很熟了,說說笑笑,而今年來的幾個新生怯生生的站著,不知道該干嗎,王興走過來說:你們幾個坐到這個桌上,都是老鄉(xiāng),一家人嘛,就不要拘束了,一會找個代表發(fā)個言,鄴海他們幾個新生面面相覷,不知道接下來會干嗎,只是傻傻的坐在餐桌前嗑瓜子。感覺有些無聊,也有一點點后悔,要不是來參加這個什么老鄉(xiāng)會,他這會肯定又在校園里看他的自考書呢。
不大一會兒,酒店里響起了音樂,放的全是流行歌曲,《冰糖葫蘆》、《走四方》、《老鄉(xiāng)》,一首接一首不停的放,王興和柳長新他們幾個湊在一張桌子上,興高采烈的正在談著什么事,突然酒店的門被推開了,進來了一個民工模樣的年輕人,穿一身濺滿泥點的舊迷彩服、腳上是一雙黃膠鞋,頭發(fā)很長,王興趕緊站起來,走過去拉著那個年輕人的手說:“你總算來了,我們都在這等你呢?”
“哈哈,差一點來不了了,工地上正在打灰。項目經(jīng)理不讓走,我撒了個慌說是有個親戚住院,就偷著跑出來了。”那個年輕人說。
這時只見王興站到酒店中間,大聲說:“劉剛是我們上一級的老會長了,可能剛來的新生還不認識,他已經(jīng)畢業(yè)了,在二公司上班,下面讓他給大家說說畢業(yè)以后工作的事,好不好?”
“好!”有幾個男生聲音很大地吼道。
“大家好,也沒什么好說的,每天跟民工差不多,大家一看我這身行頭就明白了,吃大食堂住工棚,一個月工資兩百七十塊錢,還不夠抽煙。還是學校里好,學校里的日子好混??!”
王興“嘭!”一聲打開一瓶啤酒,倒了滿滿一杯,端到劉剛跟前,劉剛啥也沒說,一仰頭喝下去一大半,慢慢地情緒有些激動起來。
“還沒畢業(yè)的老鄉(xiāng)們、今年剛來的老鄉(xiāng)們,還是在學校里好好玩玩吧,學校里的日子實在是太美了。畢業(yè)了,你們就知道啥叫世態(tài)炎涼、啥叫江湖險惡、啥叫人情冷暖、啥叫勾心斗角了。咱們這個專業(yè),像我這樣還算混得好的,還有比我更慘的。咱們老鄉(xiāng)李娟,一個小姑娘,到工地上去給人家綁鋼筋,手上皮都磨破了,上學時簡直跟白天鵝一樣,高傲地跟我們話都不說,打扮的漂漂亮亮,前天我見她了,臉黑得像藏民,頭發(fā)亂蓬蓬的,沒辦法啊,我們要吃飯啊,要吃飯就得干這些事……”
鄴海聽得目瞪口呆,心里再一次的對這次中考產(chǎn)生了疑問,也許這才是中學班主任不愿意讓他考中專的原因吧,那時候的他還不懂得中專和高中的區(qū)別在哪里,只是覺得中專很難考,聽大人們說中專畢業(yè)了也分配工作,他就決定報考中專,想早點找份工作,把上高中考大學的機會留給妹妹,誰知道中專原來是這個樣子,畢業(yè)之后就讓他們干這樣的工作,那還不如像勝利一樣初中畢業(yè)就去工地打工算了,也用不著白白的交這三年學費,也用不著白白的浪費這三年時光,來這個地方混日子。聽了這位前輩的講述,他心里又一次的開始犯嘀咕,難道他們畢業(yè)了也要去工地上干這些活嗎,干這些活還上什么學,村子里打工的不就都在工地上嗎,難怪秦珊報自考呢,原來她早就想好了,她不想去搞什么建筑,所以她每天上課從來不認真聽講,除了看小說,就看自考書,有時間也爬在課桌上睡覺。難怪好多同學都放任自流,尤其是參加完老鄉(xiāng)會的同學,幾乎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一參加老鄉(xiāng)會回來就不看書了,成天跑到學校外面不是看錄相包夜,就是打臺球或者喝酒唱歌。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社會吧,這樣看來,他實在是太單純了,實在是太孤陋寡聞了,實在是太……
正在他胡思亂想時,只聽劉剛又接著說:“還有,奉勸各位老鄉(xiāng)抓緊在學校談個對象吧,到工地上去,每天忙得連睡覺的功夫都沒有,像我們項目經(jīng)理,今年都三十五了,還沒結(jié)婚,隔三差五喝醉酒了就給我講這些,講他上學時太不懂事了,那么多好姑娘,怎么就沒長個心眼,全他媽跟外班的男生好上了,畢業(yè)了一個合得來的人都找不到,一晃就打了十幾年光棍。家里老爹老媽年年催,過年的時候連家都不敢回?!?p> “說說你的對象吧!”王興他們起哄著說。
“哎,說啥呢,本來你嫂子今天也是要來的,沒承想他們那個二俅項目經(jīng)理不讓來,昨天晚上在工地加了一晚上班,說是今天早上公司領(lǐng)導要檢查,來不了。下次吧,下次再聚時,我們一塊來。”劉剛一邊說一邊仰起頭把剩下的半杯啤酒全倒進肚子里。
王興又給他倒了一杯,接著服務(wù)員開始上菜了,先是四個涼菜,有涼拌蘿卜皮、青椒變蛋、金城釀皮、洋蔥木耳,都是下酒的好菜。每個桌子上的酒都倒?jié)M了,劉剛才停止了說話坐下來,王興又站起來說:“很感謝老會長今天能來,這第一杯酒我們敬給老會長,祝他工作順利!大家共同舉杯?!?p> ……
緊接著又喝了好幾杯,鄴海每次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一點,一會熱菜上來了,他們開始放開了肚皮吃,狼吞虎咽,尤其是他們幾個新生,服務(wù)員上一盤他們吃一盤。因為他們交了二十塊錢呢,最起碼要把自己的二十塊錢給吃回來。他們只顧著吃,桌子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吃相很難看,吃得迷迷糊糊,吃得滿桌狼藉,吃得滿嘴流油。
老鄉(xiāng)會一直開到下午兩點多鐘,個個喝得醉醺醺的,勾盲搭背、摟摟抱抱、扶墻拄柳、晃晃悠悠的來到學校,回宿舍睡覺。鄴海沒喝多少酒,但是很難再靜下心去看書了,劉剛的影子時刻在他腦子里回旋,難道畢業(yè)后的他也會像劉剛一樣,去工地當個建筑工人嗎?難道他也應(yīng)該在學校找個對象嗎?他今年才十六歲,找對象真不是一個簡單的事,誰會看上他呢?那個劉剛今年不也才十九歲嗎,他上的也是小中專,九五級三班的。他的這副形象,跟他當初設(shè)想地畢業(yè)之后的工作相差太遠了,實在是沒法相提并論。怎么辦呢?就這樣隨波逐流混一天算一天呢?還是像劉剛說的珍惜學校里的時光好好玩呢?還是做點別的什么才好?帶著這一大堆的問題以及同學間各種各樣的傳言,他思緒煩亂的到校園里去瞎逛。也許只有在校園里的林蔭道下,只有在空曠的大操場里,一個人才能夠靜下心來,才能夠把這一切想清楚。最近一段時間,不知道是誰說的,說他們中專生從九六級這一屆開始,畢業(yè)后國家不再包分配,需要自謀職業(yè)。所以有好多同學已經(jīng)到處打聽消息的準確性,打聽的第一個渠道,就是剛剛走出校門不久的老鄉(xiāng)。學校的老師幾乎很少給他們講這些,他們完任務(wù)似地把課講完,包包一拿就再也見不到了,班主任也很少到教室里來。除非學校要組織什么活動或班上有什么“大事”才會露臉,平常難得見到。
確實,這一切不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能夠弄清楚的,鄴海朦朧的感覺到,也許只有參加自學考試,才能在畢業(yè)后找到一條不一樣的路,才能改變自身卑微的處境,才能敲開理想的大門。他的理想是當一名老師,他并不想去工地做建筑工人,不是他吃不了苦,而是他討厭建筑,討厭這個行業(yè)里的人,因為從小就聽說過黑包工頭克扣工資的事,村子里有許多打工的人,他們大多數(shù)全在工地上干活,出去一兩年就變壞了,他最痛恨這些人,還有他們經(jīng)常拐騙農(nóng)村里的女孩子到外面去打工,不上兩三年就把人家糟蹋了,農(nóng)村里老人們經(jīng)常講這些。他從小就對這些人恨之入骨。想到自己將來畢業(yè)了也要去做這樣的人,他的心就一陣接一陣的痛。他要改變他的未來,他要自己尋找一條適合自己的路,他要做一名優(yōu)秀的教師,教給學生們做人的最基本原則,不要讓他們畢業(yè)后去干這些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