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了他們剛吃完飯的空籃子,籃子里放著幾雙筷子和碗,海娟留在地里給他們到溝里去接水。夏天的泉水又清又涼,尤其是剛從泉里舀出來,喝在嘴里甜絲絲的,正是莊稼人干活時最好的飲品,比城里賣的礦泉水不知要好到哪去啦!
我剛走出地畔不遠,突然發(fā)現(xiàn)凌蘭正挑一擔(dān)水桶向我走來,看樣子她要到溝里去擔(dān)水。
“你真勤快,這么早就去擔(dān)水??!”盡管有一肚子話想對她說,但這會兩旁田地里盡是勞作的莊稼人,她爸也在不遠處的麥地里撅著個屁股割麥子呢。我于是沒話找話的隨便胡亂問了一句。
“還早啊,昨天晚上睡不著,今天早上起來就九點多鐘啦!平常我都是六點鐘起床去溝里擔(dān)水的,你以為我像你一樣懶??!”她一邊說一邊為自己這不知是夸自己還是罵自己的話咯咯價笑了起來。
這笑聲穿過早晨籠著輕紗似的薄霧一直傳到很遠,很遠……。仿佛又聽到了昨夜那斷斷續(xù)續(xù)的笛聲。正胡思亂想著時,我已經(jīng)走到凌蘭跟前站下來。早晨的陽光映照在她的臉上,粉粉的又泛著些淡淡的紅暈。正當(dāng)我想說什么時她卻先開口了:“到溝里去洗碗??!我們一塊走吧!”她的這句話倒提醒了我,我便跟了她一塊向溝里走去,其實洗不洗碗已經(jīng)不重要,我知道就這樣提回去放姨姨家,晚上姨姨回家也會洗的,但當(dāng)時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促使我和她一塊相跟著向溝里走去,名義上她是去擔(dān)水,我是去洗碗。哈哈!難道我們還需要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來遮掩嗎?我們又不是去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但當(dāng)時我們倆的想法卻出奇的一致。她到溝里去擔(dān)水,我到溝里去洗碗,所以才一塊向葫蘆河畔的一條小溝里走去。因為那條小溝里有幾眼特別清涼的泉水,前后三四個村莊的人都靠這幾眼泉水維持生活,當(dāng)然這泉水是不允許牲蓄喝的,每家飲牲蓄只能到比小溝稍遠一點的葫蘆河里去飲,或者有勤快些的莊稼人便自己從小溝里擔(dān)水回家飲,這樣村前村后的人就不知道了,所以也不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溝里長滿了杏樹、桃樹和一些亂七八糟的野樹、野草,嚴嚴的蓋滿了整個溝坡,看上去綠森森的,溝坡上有人們擔(dān)水時踩出的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也被這綠色淹沒的時斷時續(xù),好像一條迎風(fēng)飄舞的銀帶,纏在了這滿目翠綠的溝坡上。
凌蘭在前面走,她故意放滿了腳步,我跟在后面,也故意放滿了腳步,好像專門防備農(nóng)村那些吃飽飯沒事干專門爵舌頭的婆娘們看見我們倆似的,這樣走了一段時間,綠色越來越濃,彎彎的小路也讓兩旁伸過來的樹梢架起天然的蓬帳,太陽光從樹梢間射進來,點點滴滴灑在路上,灑在小草的葉子上,小草上的露水立即反射出一種五光十色的彩色光線,散亂的又射向四面八方。
“你走快點嘛?我又不會吃你!”凌蘭在前面索性站下來等我。
“人家手里還提著東西呢,走快點摔破了我怎么回去交差啊!”我臨時給自己找了一個堂而皇之的借口。其實我心里害怕的是那些爵舌根的婆娘們看見,對凌蘭對姨姨都不好。
“提兩個破碗看把你費事的,我挑這么大兩個水桶也不覺得什么?真是個書呆子!”她放大聲音說。
“你小點聲,害怕旁邊干活的人聽不見還是……”我還沒說完“還是什么”就聽凌蘭搶著說:“聽見又能咋的,我們一塊去溝里又礙著他們什么事嘛?”
這姑娘啊,溫柔起來能把人活活纏死,干脆起來又讓人瞠目結(jié)舌,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你為什么不早一點到你姨姨家里來,你知不知道我天天在海娟跟前打聽你來了沒有?”
“我家里也忙?!?p> “你忙什么,你呆在家里又什么都不會做,還不是吃完睡,睡醒了再吃,除此之外,你還能干啥?”
“你把我說成什么啦!吃完睡,睡醒了再吃……”
“豬?。?!”她得意的笑了起來。
嘿!這個人那,真拿她沒辦法,人家心里這會有多愁你還不知道呢,你盡拿人來開玩笑。
“豬就豬吧!反正你和豬一起說話,你也好不到那兒去?!?p> “我們做兩頭豬該有多好啊,每天吃完就睡,睡醒了再吃?!?p> “我可不做豬,碰個好一點的主人還把你喂的飽飽的,要是碰上個壞人,一天不把你餓死才怪呢。再說到過年時,一刀子下去就變成了他們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我好像真變成豬似的,把做豬的感受都全部說出來啦!
“這還不好嗎?一天也不知道愁,一天也什么都不想,只管把自己吃飽就沒事啦,至于過年時一刀子殺掉,那又有什么,總比活在人間白白受苦痛快些!再說,人將來也有死的時候,死了之后埋在土里面,不知道過多少年才能化掉,豬死了還可以用自己的身體把曾經(jīng)喂過她的主人又喂飽,算是報恩吧!來無蹤去無影,無牽無掛,豈不美哉!”她也有她的一番高論。
真是弄不明白,我們倆怎么跑到這個仙境一般的地方談?wù)撠i來了?
這樣的談話持續(xù)了好長時間,到后來接近于打情罵俏了,這兩個人哪,拿她可真沒辦法。
“你為什么回家時也不給我打個招呼,我還以為你在學(xué)校呢,放學(xué)時到你們宿舍找你,碰見那個死“博士”才知道你早就跑回來了,你真壞!”凌蘭索性把挑在肩上的水桶放在小路旁一棵杏樹底下。走過來用手勾著我的脖子說。
我一時也不知道該干什么,只是害怕不小心真打壞了姨姨家的碗,便順手也把手里的籃子放在路邊。兩只眼睛望著凌蘭的一雙大眼睛,凌蘭的眼睛里閃出了一點亮晶晶的液體。她突然頭靠在我的肩上默默哭了起來。
“別哭了,你聽我說?!?p> “我不聽,我不聽!我知道你又會講一堆道理,我不愛聽!”她一邊哭一邊掄起小拳頭在我的胸膛上雨點般打,好像這樣就能知道我上學(xué)期放學(xué)為什么一個人跑回來似的。
我一時沒站穩(wěn),又加路旁小草上還有露水,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凌蘭見狀,又破啼為笑:“你姨姨沒給你吃飯??!這么不經(jīng)打,我一拳就打爬下,那還了得?!?p> “了不得,把人打了還嘴硬?!蔽乙贿呁鸱贿呎f。
凌蘭伸出手拉我,又很愛憐的用自己的小手拍打沾在我衣服上的泥,但是一時又拍打不掉,自己也沾了兩手的泥。
“干脆我們倆坐一會吧!反正回去也早,家里又沒有人?!闭f著我們就并肩向樹林深處走去。也不管放在路邊的水桶和籃子,還有籃子里準備洗的碗。
杏樹上的葉子很濃,綠茵茵的,早晨的露水還沒有被太陽曬干,我們倆走進來,頭發(fā)被露水打濕了,我的額頭上擰成幾股活像電視里的三毛,而凌蘭今天不知為什么把頭發(fā)沒有扎起來,依然保持了學(xué)校里的樣子披在肩上,長頭發(fā)掛下了杏樹上的幾片樹葉。
我伸手小心的為她把樹葉從頭發(fā)里撿出來。
我們來到一棵砍倒的杏樹旁,我坐在杏樹枝桿上,凌蘭饒有興趣的跳起來摘旁邊樹上的小杏。像翡翠一般的小杏掛滿了枝頭,青里透著一點點的紅,杏兒還沒到成熟的時候,凌蘭摘了幾顆拿在手里,撿一顆紅點稍大些的放在嘴里吃起來,牙還沒咬下去就又酸的吐出來,我看著她苗條的身影和吃杏子的可愛動作,心頭一陣又一陣的發(fā)熱。我想起我還在上小學(xué)時,有一次也是來姨姨家。我和凌蘭,那時還有凌蘭他哥仨個人為爭著給凌蘭摘杏子吃差點我和凌蘭哥打架的事。嘴角微微露出一絲憂傷的微笑。時間過的可真快啊,那時我差不多才八九歲,凌蘭也就是七八歲,轉(zhuǎn)眼間十年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我已經(jīng)告別了自己的學(xué)生時代,至于接下來我要去干什么,我心里也沒個底。
我不免嘆了一口氣,凌蘭走過來,給我一顆青澀澀的杏子讓我吃。然后順勢依偎在我的身旁。我放下敲起的二郎腿,凌蘭便就勢坐在我的腿上,伸出兩只修長的胳膊勾在我的脖子里,撒嬌似的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
“哥哥,你為什么要躲避我?”只有這種時候她才又一次變得十分溫柔的纏在你身上輕輕的喚你“哥哥”,悄悄的說我們之間應(yīng)該說的心里話。
“我沒有躲避你??!只是我覺得……”
“覺得什么?”她那雙大眼睛清澈的望著我,好像已經(jīng)猜到我會說什么似的。
“覺得我沒有找到工作,情緒不好,會影響你學(xué)習(xí)所以才故意躲開你的。”我臨時撒了個謊,不覺自己臉微微的紅起來。
“你騙人,我不相信!沒找到工作又不是你的錯,你在我心中永遠是好哥哥,你說過你的心里只有我一個人,你不許再去愛別人!”她伸出舌頭甜了甜自己的嘴唇,兩只小手狠狠的抓著我的脊背。
天生女人就是偵探家,其實快放學(xué)時我也就是跟徐琴的那點粘粘糊糊,沒想到讓細心的凌蘭感覺到了,盤根問底非要弄個明白不可,看來不告訴她就是在欺騙她。這樣想時,我心里平靜了許多,便用一只手輕輕的撫摸著凌蘭長長的黑發(fā),一只手伸過去摟在凌蘭的腰里。
“其實我找到工作了,只不過我不想去上班才回家的?!蔽衣f。
“那你為什么不去上班?跑回來干什么,窩在這個小山村里有什么好?你渾身才華橫溢,應(yīng)該到大地方去施展自己的抱負才對,你為什么跑回來呢?”
這一連串的問題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便又好像沒聽見凌蘭說什么似的繼續(xù)說:“工作是找到了,但有件事讓我感到很頭疼?!?p> “什么事,你說嘛,你從來不吞吞吐吐的,今天是怎么啦?”
“我不好說,說了害怕傷害你,但不說我又心里不安,你讓我靜一會好不好?”
“不好!我就要你說,什么事?你又喜歡上別人啦!”敏感的凌蘭進一步追問道。
我半天沒言語,表示默認。
“你說呀!什么事嘛,看把你愁成個啥樣啦!再說你回來了就表示你不愿意嘛,我又不是那么愛吃醋的人?!彼约赫f自己時都羞的臉發(fā)紅,看上去真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
是呀!回來了不就表示不愿意嘛,說出來又能咋地!
這樣想過之后,我便對凌蘭說了我和徐琴的長長短短,從開學(xué)初一直說到畢業(yè)前徐琴叫我到她們縣上去當(dāng)老師。凌蘭靜靜的聽著,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看著她心愛的人給她講述這一切她所不知道也未曾想到的事,驚的半天張開嘴巴合擾不來。
我講完了,凌蘭還張著個嘴巴兩眼直勾勾的望著我。她可能不會想到我的心里還有這么豐富的情感世界,她一直以為我就愛她一個人,她一直以為我每天就知道學(xué)習(xí)、打球、干學(xué)生會的工作,更令她想不到的是除了徐琴還有一個秦珊,我跟秦珊的事我說的輕描淡寫,好像故意回避她似的,還有一個何菱,不過何菱倒沒什么,她也認識她,在學(xué)校文學(xué)社當(dāng)編輯,還和她一塊在學(xué)校里打過球,現(xiàn)在聽說在一家國營建筑公司工作,快放學(xué)時還給她打過電話呢。徐琴是回老家去了,那么秦珊呢,秦珊現(xiàn)在又在干什么呢?我說秦珊和劉清華好,但畢業(yè)后劉清華不是也回老家了嗎?他們還好嗎?
“她們還跟你聯(lián)系嗎?”凌蘭愣了老半天才問。
“不知道!”我沒頭沒腦的回答,我的思緒又一次飄到了遙遠的那個城市的那個角落里的那個校園,校園里的一切清晰的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學(xué)生時代、少年時代也隨之而結(jié)束了,結(jié)束后我該去干什么,我卻迷惘了,我不知道,也許沒有人知道,凌蘭知道嗎?她現(xiàn)在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嗎?
“不知道?”凌蘭也沒頭沒腦的重復(fù)了一遍我剛才說的話。
……
我們就這樣偎著坐在一起,周圍叫不上名的小蟲不厭其煩的一邊又一邊唱著單調(diào)的歌,枝頭時而有麻雀飛過,抖落幾滴樹葉上的露水落在凌蘭的長發(fā)上,也落在我沾滿泥疤的衣服上。
“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哎……
哥哥心上的人兒……何時才到我的家里來哎……”
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牧童帶點野味的唱山歌的聲音。
接著是老黃牛一聲驚天動地的“哞……”
“我們回去吧,快吃中午飯了,你姨姨找不見你又要著急了?!绷杼m說著便從我的腿上溜下來,站在草地上抖了抖墊的發(fā)麻的腿。我也從樹桿上站起來,用手在前面撥開樹枝來到我們剛才放東西的地方。
“不好!誰把姨姨家的碗打破了,凌蘭的水桶也不見了一只!”我大驚失色的向走在后邊的凌蘭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