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舉人坐在大廳的首座上,捧茶看著坐在下首的費聞斐、蘇玉和念念。這是慣用的手段,對付像費主簿這樣一看就是有些教養(yǎng)的人,不管身居何等高位,都要堅持自己主人翁的地位,而并非一味地諂媚讓步,反而會讓對方覺得自己也是有風骨的士人。而士人,上至九五之尊,下至平頭百姓,都會給幾分欣賞,多幾分尊崇。
不過,周舉人在心里自以為自己擺出了一副士人模樣,在念念眼里卻有些可笑。雖然自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但是真正的士者,不管是在任何時代,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能體現(xiàn)他的教養(yǎng),就像是蘇玉這樣,即使是他面部表情寡淡。
“今日費主簿來敝府,可是刺史大人有什么吩咐?”周舉人這問題問的很委婉,沒直接去問費聞斐是來做什么的,而是拐了個彎,問是不是刺史(決斷玉城及周邊地區(qū)大小事務的掌權者)有什么要吩咐的。目的嘛,當然是拐著彎說自己以為是刺史大人有吩咐才出門遠迎的,全了自己作為一個舉人的面子。
“你說的不錯,我來這正是王刺史交代的,”費聞斐也沒反駁,順著周舉人的話就接下去了,“目的是為了了解一下這次蛇患的具體情況。”
周舉人一聽蛇患兩個字,心里就是一驚。雖說他舉人身,讀了不少書,不應該相信那些怪力亂神的事情??墒悄峭碜龅膲?,又實在太過真實,在夢里他可沒有現(xiàn)在這么幸運,住進自己在玉城早先年置辦好的宅子。
“這次蛇患不已經(jīng)被欽差大人給除了嗎?朝廷的邸報上都講了,我皇對此十分贊賞。怎么這次……”周舉人是真不明白費主簿這回到底想干什么,雖說蛇患這事兒確實蹊蹺,但是天下蹊蹺的事情多了去了。這一回來平事的,可是政壇里的新星遲九,要是沒事再深究這事兒,會不會得罪這位新的兵部侍郎,甚至得罪上面那位。
“欽差仁厚,所以回京之前吩咐過,說要查出始作俑者。”蘇玉適時地說了一句,像他這樣的白身,本來只要好好聽著就行。但是,誰讓他抬出的是遲九,所以周舉人也不管蘇玉是不是無理了,一門心思都被“欽差”兩個字吸引。
“既然是欽差留下的吩咐,那么周某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敝雷约翰粫米锶?,周舉人這才放心地笑著說道。
其實這周舉人當年也是有些才華的,不然也不會早早就成了舉人。只是,人吶,你不光要自己有當官的能力,還得要有那個命。周舉人就屬于時運不濟的那撥人里,當時他正過了鄉(xiāng)試,碰上自己的老娘生病,想著歷來帝王都重孝重德,于是友情出演了一把母子情深的戲碼。但是,誰成想一不小心就演過了,皇帝一個感動,下旨準他回鄉(xiāng)侍疾,病不好不要回來。
結果后來,周老娘病情反復,愈發(fā)嚴重,拖了幾年就駕鶴西去,這下好了,周舉人又要守孝三年,所以拖到現(xiàn)在,自己還是個舉人。不過就算是這樣,周舉人還是不改自己戲精的毛病,按照自己的想法在玉城官場也混得不錯。
“本官記得,你可是附近鄉(xiāng)紳里算是家私最多的??墒俏以趺绰犝f,在避難的人里面,你是動身最早最快的,不知道舉人你是有什么妙法,下回我遇難了,也好學學?”自己先頭問他話他就想著左右推脫,一聽是欽差留下的任務就笑逐顏開,他一個舉人身,想的不是造福一方,而是蠅營狗茍,要是天下所有的舉人都像他這樣,那恩科也不必開了,費聞斐這么想著,問的問題自然就一點不客氣。
“關于這事兒,倒不只主簿你一人問過我,不過我與南山鎮(zhèn)的蛇患絕無干系。不瞞主簿,我這人膽子小,做了那種夢,自然不敢留。至于那兒的家私,只要人活著,什么沒有。”這么說著,周舉人放下手里的茶盞,雙手攏在長袖里,表情有些不自然。
費聞斐這個小霸王,當然不會滿意這種說了和沒說一樣的回答。正當他要繼續(xù)發(fā)難的時候,周府的管家突然就進來,也不管費聞斐是要說什么,附在周舉人耳邊說了一句話。周舉人一聽這話,臉上表情就是一變。
“在下今日還有些私事要處理,不知可否過幾日再行商議,”周舉人這話是對費聞斐說的,說完覺得好像不夠,又補了一句,“不過在下可以保證,我與南山鎮(zhèn)的蛇患是沒有半點關系?!?p> 雖然氣急,但是人家都已經(jīng)下逐客令了,也不好腆著臉在這呆著,費聞斐只好開口說:“既然你有事,我也不便叨擾。不過我今日看見貴府的薔薇開的正好,恰好我長姊也喜歡這花,不知能不能看一看?”
這話乍一聽其實是有語病的,什么叫我長姊喜歡薔薇,我就要留下來看花。但是,當費聞斐的長姊是皇后以后,這話就沒什么毛病。這也是費聞斐耍的一個小心思,既然有大腿可以抱,干嘛不抱。
“既然主簿喜歡,我讓管家?guī)еT位去宜芳園(周府的小花圃),里面正好種了幾株上品的薔薇?!敝芘e人對于這沒半點懷疑,直接應承下了。
等念念三人都離開主廳的時候,周舉人臉上的原本的笑容,轉眼就都不見了。他沉吟著對心腹小廝說:
“這位費主簿,怕是來者不善??!”
說完,他又坐下,捧起茶盞,接著說道:“今日你很機警,你去準備紙筆,我立刻寫信告訴秦王,已經(jīng)有人開始查南山鎮(zhèn)了?!?p> ——————————————
雨,還在下著,管家小心地為費聞斐撐傘擋雨,我自覺地躲在了蘇玉的身旁。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站在他旁邊,心里就十分有底氣。在心底暗暗想到,當過丞相的人就是不一樣。像蘇玉這樣的人,估計即使一無所知地去了現(xiàn)代社會,也一定能混的風生水起吧。
還未走到園子,忽然響起叮咚之聲,如烈風摧楚地,又像是勁酒灌愁腸,接著就是不知從哪里傳來的歌聲,堪稱響遏行云。
“大風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這是劉邦寫的《大風歌》,歌者唱的當真是沉郁頓挫、抑揚起伏,就好像他自己就是漢高祖,在途經(jīng)故鄉(xiāng)沛縣的時候,一邊和父老鄉(xiāng)親喝著酒,一邊吹噓著自己擊敗英布的事跡,在那小小一方土地,指點萬里江山。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就算理智上知道他唱得很好,心里還是覺得怪怪的。算了,自己這個在音樂一事上只有半吊子水平的人,有什么資格說別人。
“夫子,你聽出來他是在敲著什么嗎?我怎么覺得這玩意既非筑,也不是編鐘?!辟M聞斐不負他費家四公子的名聲,六藝具通果然不是吹的。
“他擊的是玉,約莫是他自己制的樂器?!碧K玉回答這問題的時候不帶一點猶豫。
歌者還在反復唱著這三句,而我聽得也越來越清楚。果然,沒過多久,我就看見了唱歌的人。他那時正立在雨中,面前掛了幾件玉擺件,有翡翠白菜,也有大一點的玉佩,架子就擺在花圃的旁邊。我還記得,這小子當時穿的是一件素色的罩衫,十分自我陶醉地沉浸在自己的歌聲之中。
因為下著雨,時而又刮著斜風,青的紅的花兒,在這樣的天氣里含淚搖曳著。本來是繁花似錦之態(tài),這一刻莫名有一些秋敗的蕭瑟。
“少爺,有貴客來了。”管家看少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歌里,忍不住開口提醒道。
少年睜開眼,仿佛才知道有人來了。他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說:
“貴客來就來了,關我什么事。”
費聞斐一聽他這話,立刻來了興趣,他笑著說:“我們可沒有你貴,這用的是玉擺件當樂器,話說,你是怎么想出這個點子的?”
“就那么想出來的?!鄙倌瓴]有因為費聞斐的話而和緩一些,還是那一副你愛理不理的臭屁表情。
不過,費聞斐卻并沒有因為少年的不客氣而動怒,他還是笑著的。清高和倨傲,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前者傲的是自己這一身傲骨,后者傲的是那些身外之物。費聞斐的三哥,也就是那一位沒事寫寫詩、作作畫的人才,就是這樣的。不管是當初費老爺子的棍棒相逼,還是費老夫人的眼淚攻勢,愣是沒讓這個愣頭青改變,反而讓他在清高文人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我看這花圃也很是獨特,不說里面罕見的青刺薔,但看這外紅包綠,也很新鮮。我想,肯定也有你的功勞吧!”費聞斐接著說道。
看見這樣的費聞斐,第一回覺得他身上也開始升起了“高人”光環(huán),他和那少年的一答一問,有一種深藏不露的武林中人在考察自己徒弟的品行的錯覺。為此,我還不自覺地看了一眼蘇玉,眼神里是滿滿的崇拜,蘇玉你可真厲害,教出來的學生原來是個高手啊。
蘇玉的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不過還是解釋說道:“他三哥是個清流,他年少時,和他三哥最為親近,所以多少學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