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鄧公相邀,但也不可空手而去。二子原是鄉(xiāng)野人家,不耐煩這些個俗禮。但英叔卻在太守府活了不少年,深諳士族鄉(xiāng)紳間禮不可廢的道理,便勸了道:“公子爺,鄧公乃尊者長輩,主動相邀那已是對公子爺?shù)奶釘y看重,雖說他老人家不在意這些個,公子爺卻也不可因而疏忽,叫人笑話?!?p> 二子聽他說得在理,暗自心喜。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人家辦事果然令人放心,收留了這一家子,倒也不是沒有益處,當(dāng)即便吩咐了他去采辦。這些俗禮,二子自是不會的。
待回了后街府上,柳兒已守在府門口,這差事原本不該是她一個女娃子家做的,但因她大哥朝哥現(xiàn)下腿傷未愈,府中無人可用,便只好支了她過來,所幸如今的‘李府’倒也沒幾個人上門來。
從前在太守府時,雖不至于起早貪黑,但素日里總能忙個不停,哪像如今這般清閑?院子就這么大,公子爺還連日不在府中,免了隨身伺候的規(guī)矩,只好耐著性子把幾個空房間給收拾了一遍又一遍,但日長似年,哪有這么多的閑事可做嘞?
門房倒真是個好差事,手腳清閑,不似院子里的丫鬟老媽子,忙天芒地沒個歇的。柳兒索性便將丟了二三月的刺繡又撿了起來,一顆歪扭的老柳樹印在繡面上,放在光下,只瞧著針腳粗陋,便知她實不在行,不過是打發(fā)時間罷了。
饒是如此,仍舊是繡兩針,停三停,嘴里哈欠打不休,連二子近到身前也未發(fā)覺。
“在干甚呢?呦,刺繡啊,”二子一把搶了過來,遠(yuǎn)遠(yuǎn)放在眼前瞧了瞧,也不論好壞,當(dāng)即贊道,“手藝真好,不錯不錯,若是有空,給你家公子爺也繡幾個荷包才是。”
柳兒聞言,一低頭臉色通紅,公子爺這是取笑自己呢?低聲嬌嫩嫩道,“公子爺說笑了,奴婢的功夫遠(yuǎn)不到家嘞,奴婢娘的手藝才真真是好,連太守夫人也是贊過的?!?p> 二子笑了笑,還沒回話,便聽身后英叔斥道,“你個沒用的蠢丫頭,是怎么守的門?連公子爺回來,也為察覺。哼,若是叫偷摸兒進(jìn)了府里,才有你好看的。”
平白遭了老爹一頓臭罵,柳兒不由得委屈,老爹可真是小題大做了,公子爺在前,也沒說不好,他倒是急個什么?
二子不以為意,小姑娘這個年紀(jì),正是浪漫溫柔的時候,或許再過個幾年,她便要嫁為人婦,從此朝花漸謝,春顏早銷。他憐惜柳兒自小為人婢,自對他多有寬容,擺擺手安撫了英叔,“沒事沒事,這院子里沒甚值錢的東西,偷摸兒來了,必是無功而返的?!?p> 柳兒知二子正是為她打氣,不由得嬌哼一聲,直將一個白眼遞給了她老爹,便道:“公子爺,你愛什么花樣?奴婢叫娘給你繡幾個好的?!?p> “也不拘什么怪樣奇特的,便是綠柳細(xì)竹,青松翠柏都是好的。你來繡即可,不必麻煩英嬸子了,本公子就愛這東西的粗礦樸素,你繡得最好了。”言罷,二子徑直入了內(nèi),只見英嬸子和朝哥媳婦帶著兩孩子已候在中堂了。
英嬸子一見二子進(jìn)來,便帶著兒媳婦及兩個幼孫跪下磕頭。二子連忙上前扶起,口中申明道,“嬸子快起來,不可多禮,咱們家可沒這些個折騰人的爛規(guī)矩,以后切莫如此了。”
英嬸子淚流滿面,恭恭敬敬遞上一套面衣,“承蒙公子爺大恩,老婦人一家感激不盡。這幾日老婦人及兒媳婦兒,給公子爺制了一套面衣,知公子爺今日赴宴,或可一用,還望公子爺不要嫌棄?!?p> 二子接了過來,只摸著料子便見不凡,怕是從前在陳府時,主家人賞賜的,如今卻給自己用了,心下大動,當(dāng)即謝道:“嬸子真是及時雨啊,我這正愁一身襤褸,尚不知如何赴宴嘞?”他也不再自恃身份,自稱本公子了。是啊,本就是素民老百姓,哪有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英叔一家見二子喜愛這衣服,也跟著高興。自住進(jìn)了這里,雖說簽了身契,但經(jīng)歷了陳氏這事,他一家不免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杯弓蛇影。恰好從前夫人賞賜的好料子還剩了一匹,一家人商量了一番,便打算給二子做上一套衣服,略表忠心。二子能瞧上眼,也算稍解了他們的忐忑之情。
這氣氛別扭,二子與他一家也沒幾句話可說,但只見朝哥家一對兒女,怯生生冒半個腦袋出來,躲在老娘身后,既是好奇又是害怕。女孩兒乖乖巧巧,小小年紀(jì)便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男孩兒虎頭虎腦,正和他外甥虎頭有八分相似,心下喜愛,當(dāng)即上前,寵溺地將兩小孩一把抱起,“小乖乖,要吃菜,別淘氣,人人愛?!?p> 他這話來得突然,似乎是前世,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挑食不愛吃菜,每日里淘氣不聽話,總?cè)堑靡患依闲〔桓吲d,老娘便編了這個口訣來教他。這樣的童歌兒多年沒在耳邊響起,他本以為自己已是忘了,乍然想來只覺黯然神傷,隨即便問起,“兩個孩子叫什么名字?”
英叔上前兩步,回話道:“哥哥叫沖哥兒,妹妹叫月妹兒,咱們都是莽夫粗人,入不得耳,叫公子爺笑話了?!?p> 二子笑了笑,又問道:“沖哥兒,讀了什么書了?能不能教妹妹了?”
他自以為是,尚以為還是九年義務(wù)教育的時代?
邊上英叔臉上訕訕,“公子爺這是說笑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哪里有讀書的天分了?再等幾年少公子出生了,大得幾歲,若是公子爺看得上,便叫這小子來伺候少公子了。”
“怎可如此?我們家沖哥兒如此伶俐,哪會沒有讀書的天賦?我瞧是有的,過些時候,便送去讀書吧,他日若真能考個狀元回來,也跟你幾位長長臉?!倍雍盟齐S口一說,但這個恩典可不小。
本朝神創(chuàng)舉制,高官厚祿不再限于世家大族,便是寒門賤役也有了出頭之日。他日沖哥兒若真能科舉中試,他們這一家便可擺脫奴籍,從此揚眉吐氣。但雖說得容易,實則甚難。一者可靠讀書靡費不少,他們底層素民哪有閑錢能供得出個讀書人來,另者即便有了錢,世俗偏見對他們總是低看一眼的,書讀人于他們這個類群大都帶著排斥。
要想出頭,難上加難?二子能出頭給沖哥兒找先生,那是再造之恩啊,英叔當(dāng)即拉扯著沖哥兒,全家老幼都跪了下來給二子磕頭。二子沒奈何,又勸了好一會兒,才自回房換了衣服出門赴宴。
他如今也算是少年公子了,身邊即便沒個書童小廝,一個老仆總該有的。英叔提著禮品盒子,跟在他身后。因距著鄧府沒多遠(yuǎn),他們便也沒急,天色尚早,干脆到橋邊茶鋪喝了幾杯大碗茶,眼瞧著酉時末刻才付了帳,起身往鄧府趕去,沒幾步路便到了。
忠叔正守在門口,他年紀(jì)已大,不免有些疲勞,打起了盹兒,猛地一低頭,隨即又抬起,清醒了不少,卻見二子正笑嘻嘻立在門下,身后老仆也自恭敬有加。他暗暗罵了自己一嘴,在這小子面前丟了臉,真不是個滋味,干咳兩聲掩飾了尷尬,口中沒好氣道:“你小子怎的現(xiàn)下才來,老爺已等了好久了?!?p> 二子臉上帶笑,有些諂媚,上前兩步,矮身附在忠叔耳邊,奉承道:“忠叔啊,你老可真是老當(dāng)益壯,小子佩服。”他眼珠滴溜兒轉(zhuǎn),旁人一看也知是沒安好心的,忠叔可不上他當(dāng),只道,“有話快說,有屁莫放?!?p> 二子撲哧一笑,隨即道:“忠叔,今日鄧公無緣無故,請小子來,也不知是什么意圖?是單請小子呢,還是另有他人,還請忠叔不吝相告?!?p> “無可奉告,”忠叔直接一句話給頂了回去,臉色越發(fā)難看,“你這小子沒個正形,小老兒最是瞧不上。哼,只管進(jìn)了去,何必多問?”
二子兩拳緊握了握,待平復(fù)了怒氣,才又松開,抱了抱拳,話也沒說,當(dāng)先便進(jìn)了去。因是來過一次,便沒由忠叔帶路。進(jìn)了中庭,只見右邊院墻下,擺了一張小矮桌,鄧貴溪正與一青衫老者對飲,不用細(xì)瞧,也知那老者便是周清河。
月色初顯,卻沒花樹相伴,看似寂寥,倒也灑脫。他一少年人,若在往常,是絕不會湊上去的,但現(xiàn)如今既是這二老主動相邀,那也是無法了。二子忙佯裝快步上前,口中連連告罪道:“小子來遲了,還請老師和鄧公莫怪?!彼蛟谥芮搴邮窒逻^了縣試,稱之為老師倒也沒錯。
鄧貴溪與周清河對視一眼,偏過頭只見二子恭恭敬敬,與老仆忠叔所言的浪蕩紈绔相去甚遠(yuǎn),當(dāng)即一擺手,口中道:“李公子請起,老朽半死之人,本不見外客。不過你老師周老兄,因有要事需囑咐你,便借了我這處破地方,快來坐下,可讓我們這兩個老家伙等久了?!?p> 鄧貴溪話音平和,倒沒因上次二子冒昧相求,而心有芥蒂。周清河在側(cè),二子也不愿提起,只笑了笑,又上前兩步,給行了禮。待得應(yīng)允后,半邊屁股坐了下去,只見木桌上果然尚有一副碗筷酒杯空著,心下不定,當(dāng)即問道:“老師相召,不知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