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俞家,也是金陵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茶商,在生意上與江家有往來。江流月的大哥江溪玨曾帶著江流月為俞老爺拜壽。江溪玨比江流月大二十歲,可以說對江流月是兄如父,眼看著江流月已十五歲,便想著讓他逐漸插手江家生意,不辜負(fù)父親的遺愿,家產(chǎn)若分,以后江流月肯定要自己經(jīng)營生意。沒成想,江流月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跟著大哥去俞家拜壽,該認(rèn)識的商場名人全不認(rèn)識,不該認(rèn)識的人倒是結(jié)交了好幾個,比如當(dāng)時有名的書法大家季禮先生,丹青手幻緣子,金石篆刻家柳青閔。三個人自從在俞老爺壽席上一見如故,私下里便經(jīng)常往來。江流月甚至拜季禮先生學(xué)習(xí)書法,拜丹青手幻緣子學(xué)習(xí)繪畫,拜柳青閔學(xué)習(xí)金石篆刻。這事兒氣的江溪玨禁足江流月半個月,禁足解除后,江流月依然與三人往來頻繁,跟著三人學(xué)習(xí)。
俞老爺壽禮一個月后,突然上門來,江溪玨在書房接待俞老爺。兩人雖然是生意場上的對家,但其實(shí)俞家比江家弱多了。俞老爺親自上門,不為別的,原來是拗不過自家閨女的軟磨硬泡,來江家提親的。
“江老板……”
俞老爺幾次欲言又止,臉上現(xiàn)出難色,江溪玨以為是生意場上的事情,便道。
“俞老爺,有什么話不妨直說。生意場上,大家有難互幫互助?!?p> “江老板,實(shí)不相瞞,老朽實(shí)在感覺羞愧。上個月壽禮之上,小女對令弟一見鐘情,一再央求我來詢問……”
俞老爺真是說不出口,自古都是男子上門提親,而今輪到自己,竟如此違反倫理。江溪玨未想到,俞老爺竟然是來提親的!
“俞老爺,我那三弟放浪形骸,自由散漫,令愛看上他,實(shí)在是他的福澤?!?p> 俞老爺一陣慚愧,忙回道。
“江老板謙虛了,三公子在咱金陵城名聲大作,不僅詩詞文采俱佳,書法繪畫更是一絕,可是咱金陵城的大才子?。 ?p> “哈哈哈,都是大家給他的虛名!”
雖然嘴里這樣說著,江溪玨對自己這個弟弟還是很欣賞,語氣里也能聽的出他對這個弟弟感到自豪。
“俞老爺,這樣吧,我與李三娘商量一下,如果兩家真的能成秦晉之好,這也是求之不得的一段佳話?!?p> 俞老爺像是談成了這件婚事似的,拜別江溪玨,趕緊回家給女兒報喜。
三天之后,江家派人送來信件,江家三公子與俞家三小姐的親事暫且是定下來了。
江流月投入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全身心投入,對別的事情一概不放在心上。雖然跟著三位好友學(xué)習(xí),但他對金石篆刻最感興趣,所以跟季禮先生和幻緣子學(xué)的時間少,大多是跟著柳青閔學(xué)習(xí)鉆研金石篆刻,一呆就是一整天。這日,江流月一大早來到柳青閔的刻室,破天荒的第一次,柳青閔竟然不在,書童來報說,柳先生受俞老爺邀請去俞家做客去了。書童端來清茶,獨(dú)留江流月在刻室自行練習(xí)等柳青閔回來。江流月找來一方小石塊,趴在認(rèn)真練習(xí),不知道過了多久,刻室有人進(jìn)來,他以為是柳青閔回來了,便頭也不抬,直接說道。
“柳兄,你過來,看我刻的怎么樣?”
半天無人答應(yīng),江流月抬眼,站在刻室門口的,哪是柳青閔,竟是一個十分清秀端雅得女孩子。江流月瞬間慌神,呆愣在那里,手里還握著刻刀和方石,他可從未單獨(dú)與女孩子共處一室過。門口的女孩子看見江流月的窘樣,忍不住咯咯一陣笑。
“沒想到金陵城最有名的才子竟然這樣害羞!呵呵呵……”
女孩子的活潑開朗化解了江流月的尷尬和窘態(tài),她跳脫著走上來,很自然地拿起江流月手中的方石,端看一會兒,道。
“嗯,這方石刻的一般……”
說著,便指給江流月,道。
“這個筆畫刻的不流暢,這幾個字看起來不夠順暢,整體看下來,也無任何美感?!?p> 江流月從未近距離接觸過女孩子,而眼前這女子跳脫活潑,清秀端雅,像是一塊玉石投進(jìn)他平靜無波的心里,在那里一石激起千層浪,像是電流激蕩著他的心神!
這女孩子特有的清香奇襲著他的胸腔,他的大腦,他的神識,他的心臟,他的悸動!
“你怎么了?!怎么像被定住了一樣?!”
江流月握著刻刀,稍稍退后一些,無意識舔了一下嘴唇,手指傳來的隱隱痛感,讓他清醒過來。
“哦……你說的很對!“
“我就瞎說說的,你也相信,太好騙了吧!”
女孩子把方石遞給江流月,在刻室看了一圈。
“柳青閔,還沒回來?”
“嗯,柳兄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
女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站了一會兒,便要離開。
“那個……還不知道姑娘芳名……”
“下次再告訴你!”
這恍若一場夢境,女子離開好一會兒,江流月還在回味剛才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坐在刻桌邊,手里一筆一筆刻著,腦海里卻一遍一遍仔細(xì)描繪剛才女子的身形和音容笑貌,嘴角亦不自覺微揚(yáng),心內(nèi)道“世間竟有這樣奇妙的女子!”
自從遇見刻室的女孩子,江流月往柳青閔家跑的更勤快,除了吃飯睡覺,必須回家跟母親請安問候,他其余時間全部待在柳青閔家。一轉(zhuǎn)眼一月有余,江流月對女孩子的思念像是春日瘋長的草,在他心里撓的他坐臥不安,心神不寧。他依著印象,精心畫了一幅她的肖像。思念的深了,便拿出來看看,期待著能第二次遇見。終于第二次遇見,女孩子跟在柳青閔身后,江流月看見女孩子的那一刻,眼睛里放光,掩飾不住的喜悅。三個人在刻室里,自在自由,激情洋溢的討論著,品評彼此的刻石,從金石篆刻,說到詩詞歌賦,談的酣暢淋漓,談的隨心所欲。這怕是江流月人生中最恣意,最暢快的一次會談了吧。
“姑娘,這次總該告訴我名字了吧!”
柳青閔愣了一下,道,“你們以往認(rèn)識?”
柳昕:“你去俞老爺家那次,我來刻室找你,見過,還說了一會話兒?!?p> 江流月會心一笑。
柳昕:“柳昕”
江流月在心中重復(fù)念了好幾遍這個名字。
柳昕,這名字與她的性格簡直天差地別,不過在江流月看來,這是最配她的名字。
當(dāng)晚回去江家,江流月難得陪母親說了許久的話,平常不怎么說自己在外的一切交集,今晚卻說個沒完,尤其是提到金石篆刻的好友柳青閔為人如何清風(fēng)亮節(jié),篆刻技藝如何高超,家風(fēng)家境如何淳樸書香,且話里有藏不住的喜悅,李氏這十多年來,第一次見自己兒子如此心情愉悅顯露在外,只道是遇見了知交好友,說道。
“你這樣贊美柳先生,想必柳先生一定是個不俗的人物,改天,讓柳先生到家里來做客?!?p> 江流月兩眼放光,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告別母親回到自己房間,江流月小心翼翼拿起之前作的畫,一遍一遍念著柳昕姑娘的名字。自父親去世后,這是他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喜悅,感受無比快樂的心情,控制不住的喜悅,激動,仿佛生命從一潭死水里鮮活過來,這是情竇初開帶給他的生命悸動!
江家三少爺和俞家三小姐的婚事,在雙方家長眼里已是板上釘釘,只是兩家人都覺得兩人年齡尚小,暫時不做聲張,所以江流月對自己的婚事渾然不知,在與柳青閔與柳昕相交研習(xí)篆刻下,度過一段美妙輕松的時光。柳青閔一眼看出,江流月對柳昕的心意,其實(shí)他很想江流月與自己的堂妹能促成一段佳緣,有那么幾次,刻意促成兩人獨(dú)處,甚至經(jīng)常在江流月耳邊稱贊自己的堂妹,江流月一心沉浸在愛情里,對柳青閔的神助攻自然感恩戴德,不僅送給柳青閔自己最愛的古印,還親自為柳青閔手書一卷心經(jīng),一卷金剛經(jīng)。金陵城里有商賈大戶散下重金求得江流月的一幅書法墨寶都十分困難,更不用說他現(xiàn)在大筆一揮一下送柳青閔這么多。這當(dāng)真是知交好友隨便送,陌路之人不可求??!古往今來,都是這個道理,真是讓人心酸!
只是,花容易逝琉璃易碎,越是激烈的幸福,越是慘淡收場。柳昕的父親攀上一位官老爺,為了升官發(fā)財,硬是把柳昕許配給那人做小妾。不久后,柳昕便被八抬大轎抬去遙遠(yuǎn)的嶺南,從此杳無音息,江流月那顆鮮活的心也跟著柳昕沉入嶺南,整日里醉生夢死,柳青閔滿含歉意,愧疚,親自把江流月送給自己的禮物退送回來,對著江流月深深一作揖。
“江兄,對不住了!”
從此,柳青閔閉門不出,醉心石刻,聲明不再收徒,不再為人篆刻。
自從柳青閔來過后,江流月像是著了魔似的,沒日沒夜地在書房里抄經(jīng),不悲不喜,不眠不休。仆人們送來一日三餐,總有兩餐是原樣拿回來的。李夫人擔(dān)心的大病一場,方才讓江流月又恢復(fù)到之前一派老氣橫秋無波無瀾的狀態(tài),只是多了一樣,每日里總要在書房抄經(jīng)一個時辰。
李夫人在榻上躺了半個月,每日晨昏江流月都要在母親床前陪著,臉上偶爾顯出一絲笑容,也多半是為了安慰母親。李夫人知道自己身子骨,怕是撐不了多久,便握著江流月的手,小心謹(jǐn)慎里帶著語重心長,道。
“記得你出生那會兒,你父親說有只喜鵲銜著松枝立在房前,你父親在時,總說這是祥瑞,說你以后前途無量,而今你這樣子,為娘的即為你高興,也覺得對你不起。含章啊,你年紀(jì)不小了,該成家……”
李夫人其實(shí)是擔(dān)心自己身子撐不了多久,怕看不到自己兒子娶妻生子,但又不能直接說出來,怕會更增添江流月的傷感,只好說他年紀(jì)不小,但其實(shí)他也不過才十五歲,十六歲的生日還未到。
江流月沒有回應(yīng),李夫人繼續(xù)道。
“這些年,我們母子在江家不算好,娘知道你心里堵著一股氣,想凡事都做得盡善盡美,你做到了,娘為你高興。可是孩子,娘最想看到的是你成家立業(yè),九泉之下,娘也能含笑面對你父親了!”
聽到父親二字,江流月心內(nèi)一絲抽痛,眉頭皺了皺,別過頭去,許久,輕聲回道。
“母親,一切你安排吧。”
十六歲的生日剛過,江流月便在母親和大哥的安排下,與俞家三小姐舉辦了一場轟動金陵城的盛大婚禮。金陵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去參加了這場婚禮,婚宴更是舉辦了三天三夜,地藏庵還另外籌備了齋戒和齋僧儀式。婚禮當(dāng)晚,江流月一身大紅喜服,醉酒紅顏襯得他整個人俊美異常,不似人間人物。賓客們都嘆道,這俞家三小姐真是好福氣,得了這樣一位謫仙似的俊美郎君。江流月在大哥的陪同下,一桌一桌敬酒,一杯一杯狂喝,貌似是想把自己喝死,賓客們以為新郎官高興,便喝的盡興,江溪玨卻看出苗頭不對,示意仆人趕緊把新郎拖走。江流月在仆人的攙扶下醉醺醺進(jìn)入洞房,新娘子蓋著紅蓋頭端坐在床前,紅燭閃閃爍爍,大紅喜字在燭光下放射著紅艷微光。江流月被仆人一下推到新娘子跟前,本就醉著身子軟步子虛,一個趔趄撞進(jìn)新娘懷里。仆人們嬉笑著退出新房。
俞月梅千想萬想,沒想到自己的新婚洞房夜是這樣度過的!
第二天醒來,江流月一身紅色貼身中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頭也沒有想象中的痛,不對!之前醉酒,第二天醒來必是頭痛欲裂,今天怎么不痛?!他昨晚卻是喝醉了的!江流月躺在床上,盡力回想昨晚的清醒,他記得仆人把他摻進(jìn)新房,還把他推到新娘懷里。他記得有人給他脫去外衣,他還記得自己迷迷糊糊中吐了的,他記得有誰給他喂水,他記得有誰給他按摩頭部。只是這些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是發(fā)生過,又像是沒有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