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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型反光史詩

040、完全現(xiàn)實震(下)

巨型反光史詩 超級禿頭人 7962 2018-03-04 08: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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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5月18日

  馬來西亞云頂高原

  云頂光環(huán)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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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庭建坐在茶幾的對面,和買家之間隔著一盤精致的茶具,沒有把貨物擺上臺面的機會。他不想顯露出急切的神色,因為在他的經(jīng)驗中,買家往往會忘掉這位華先生推銷員的身份,反而把他的緊張理解出五花八門十幾種更為危險的涵義來。

  買家似乎也不急,它從分茶器里倒出一股猩紅色的茶水,注入杯中。

  “這是第三泡,這一泡是最好的,這個時候茶氣已經(jīng)形成了,入口也更加順滑,等一下你再體會一下變化?!边@位買家真的一點都不著急,然而華先生對杯里的“茶水”并不感興趣。

  華先生曾經(jīng)為很多客戶準備過茶葉作為見面禮,用來拉近關(guān)系,獲得共通的話題。茶葉、茶具和收茶時的種種故事在最近幾年是一種通行的談資,華先生很小心地記憶著這些碎片化的知識,有時候他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喜歡喝茶了。

  現(xiàn)在他很確定自己不想喝下面前的這杯“茶”,茶水散發(fā)的氣味倒沒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液體的粘稠程度和色澤看起來真的很可疑。

  華先生克制住了咽喉反射性的抽搐,雙手接過小小一盞茶盅,收到面前,定了定神。

  買家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fā)上,將口器戳進茶盅,淺淺地啜了一口。暗紅的茶水透過半透明的吸管緩緩上行,最終消失在那副角質(zhì)的面孔后。

  買家輕輕地嘆了一聲,這讓華先生有些手足無措,他不能確定這聲嘆息是因為滿足于享受,還是這位特殊的客戶產(chǎn)生了某種本能的沖動。而且他端著這盅“茶”觀察了太久,像是不肯接受主人的善意。華先生自己也知道,這樣的態(tài)度對生意不好,甚至很有可能是致命的。

  他咬咬牙,擠出一個微笑,端起茶盅舔了舔。茶水的味道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刺激,口味居然有點像普洱,不太澀,但是茶味也很淡薄,和杯中液體濃厚的質(zhì)感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反差。

  他一口喝干了小盅里的茶水,舉起茶盅又嗅了嗅,味道還是淡淡的……倒不是說茶香有多“淡雅”,而是一種整體的“淡化”。

  自從走進這間似是而非的酒店起,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刺激,都變得越來越模糊。所有的色彩都極為平庸,觸覺幾近于麻木,背景中存在著一些朦朦朧朧的白噪音,卻無從分辨聲音的源頭,就像是他所有的感覺都被什么東西沖淡了一樣。這種令人不快的感覺一開始還讓他擔心過,以為是感冒或是抑郁癥的前兆,現(xiàn)在,他反倒能放下心來了。

  華先生抬起頭來,自信地與客戶的復(fù)眼對視著。

  “您要不要看看貨?”

  買家將手中的茶盅放回托盤中,用第二對肢銳利的前端扣住托盤的一角,將整套茶具挪開了些。

  它點點頭:“確實也是時候了。抱歉,耽誤了你這么長時間?!?p>  華先生向前傾了傾身子,把手上的小盅放回去,屁股也順帶往前挪了挪:“哪里哪里,能喝到您這泡茶也是我的運氣,這茶真的不錯,喝得我是兩腋生風……”他把手提箱從沙發(fā)下提出來,放在桌面上打開,那柄金幣編成的小寶劍躺在黑色的綢緞間,散發(fā)出溫柔的金光。

  華先生一個多月前接手這件貨物的時候,它的光芒還更為耀眼些。當時他用一塊海綿將之立在一支倒立著的擴口玻璃瓶中,就像拉長的圣誕雪花球一樣,在向客戶展示的時候,可以最大程度地展示出誘人的光芒。

  但是這柄劍的光芒很快就黯淡了下去,串聯(lián)金幣的紅繩也腐爛了,原定的展示方案只能作廢。好在那根繩子只起到了裝飾性的作用,金幣之間并非熔鑄為一體,而是靠表面上的紋路互相咬合固定的。于是華先生訂做了一口手提箱,把金劍擺了進去。黑色的綢緞可以襯托出金劍上微弱的光芒,也方便他取出來拆下金幣,向客戶展示其中的奧妙。

  他的這位買家通過一位介紹人找到了華先生,說是想現(xiàn)場看看實物,于是華先生就千里迢迢從伊維沙島的度假別墅趕了過來。剛下飛機,他就聽說了上家,那個把金劍賣給他的二世祖——據(jù)說是烏克蘭某位食品大亨的公子——在車禍中遇難的消息。

  這讓華先生當即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作為一名獨立的藝術(shù)品掮客,他是有原則的,就算賣不出去,他也絕不會降價出售手中的貨物,總得維持著不卑不亢的氣度,以此來維護整個行業(yè)的利益。而另一方面么,他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這份貨物帶來的影響了,只想找個盡可能體面的方法擺脫它。

  買家對華先生的小心思渾然不覺,它似乎有些得意地笑了兩聲:“三年陳的中年失業(yè)金鼎,剛發(fā)酵到最好的時候,早了太澀,擱老了味道就散了?!彼渤案┥頊愡^來,兩條骨架般的前肢架在膝蓋上,另兩條則扶著茶幾的邊沿。

  華先生戴上手套,起身走到茶幾旁,單膝跪下,非常鄭重地托起了金劍。這種儀式性的姿態(tài)很討其他買家喜歡,為售價上添了一筆不菲的附加值。

  “這是一柄由金幣構(gòu)成的寶劍,漢劍式樣,兩側(cè)開刃,”華先生握住劍柄的部分,組成劍柄的金幣雖然有一定的厚度,但是握在手里并不舒服,有些硌手。所謂的“漢劍式樣”也不算貼切,劍身的比例失之飄逸。由于劍的尖端是由一枚金幣構(gòu)成的,所以乍看起來有些憨——總感覺握著這柄劍,就使不出靈活的刺擊,只能當作可以翻著面砍人的大刀片子來用。

  他立起劍身,向買家展示過整體的線條,又側(cè)過來,讓買家觀察劍身的刃口:“構(gòu)成劍身的金幣形制有所不同,截面大致呈棗核形……”

  買家的右前腿(或是右前手)抓著茶幾的邊緣,在漆面上留下了幾道不明顯的劃痕。節(jié)肢的前端很靈活,也足夠致命,眼下,它只是被好奇心勾住了心思,沒注意到自己正在殘害客房里的陳設(shè)。

  刃口看起來很鈍,就像是兒童玩具,或是掛在墻上用來辟邪的工藝品那樣。金幣圓潤的邊緣組合起來,讓劍身缺少了筆直銳利的線條,只是做個樣子。

  華先生把手中的劍放回手提箱里,打開另一邊箱蓋中的夾層,從里面抽出一沓雪白的打印紙來。

  “勞駕,幫我拿一下?!彼囆g(shù)品掮客將手中的紙遞給了客戶。買家饒有興致地接過遞來的東西,從整沓打印紙中間揭開。

  它從前肢的頂端探出一些鮮紅柔嫩的肉體,拂過紙面,感受著紙張表面上的起伏。這些暗紋讓它記起了凡爾登一座合葬墓的穹頂,上面有著同樣風格的裝飾。在那座群葬墓中,埋葬無名士兵掘墓人在工作之余,感嘆起命運的無常。其中就有一位閑得無聊的監(jiān)工,在墓室中忽然來了靈感,在黃昏頌歌失傳三百余年后,墓室的穹頂上鑿下了這首長詩的序篇。

  “這是……”買家想要確認一下,卻見華先生回轉(zhuǎn)身來,劈面就是一劍。它被嚇了一跳,本能地想要往后躲開,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動不了。

  也不需要躲。

  劍舉起到揮下之間的時間消失了,至少在買家看來,他的記憶中出現(xiàn)了一段空白。它把手上的打印紙丟到桌上,新切出的縫隙間靠摩擦力維持住的完整性一瞬間就被破壞了,變成了兩摞攤開的紙。

  華先生把手中的金劍放回手提箱里,讓它躺在深色的綢緞之間:“失禮了,沒傷到您吧。”

  那只巨大的飛蟲非常人性化地用前肢捂了捂嘴,又用粗糙的“手”背捋了捋口器旁的剛毛。

  “沒事,不過確實嚇了我一跳?!辟I家說著,往沙發(fā)的靠背上一躺。

  它抓了抓面孔,前肢的尖端插進復(fù)眼和甲殼之間的縫隙,吱呀一聲刮出了一些污垢:“哈哈哈……真的嚇了我一跳!很精彩!很精彩……好了,不開玩笑,為你自己好,這樣的驚喜應(yīng)該少來兩次?!?p>  華先生也有些自得,在這些致命的客戶面前耍寶很刺激,效果也不錯。

  他為自己選擇的細分市場并不算冷門,實際上在這個行當里,已經(jīng)充滿了競爭者,將兩家巨型寡頭剩下的市場瓜分殆盡了。

  生意其實也不算好做,華庭建時不時會經(jīng)手幾件麻煩的東西,像這柄金劍一樣的“工藝品”。它們對持有者會造成一些不好的影響,比方說讓人破財,或是在潛意識層面施加影響,讓人下意識地反駁約會對象的每一句話,最終導(dǎo)致自己孤獨一生。

  出于職業(yè)習慣,華庭建一直關(guān)注著那個倒霉的富二代,看看他急于出手的貨物是不是存在某種副作用。而在這位燕麥王子之前的物主就很難追溯了,因為在此之前,這柄劍只是一張羊皮紙卷上的圖案,六十七枚大小不一的金幣。

  在上一任物主將所有的金幣收集齊,串聯(lián)成這柄小劍之前,那些金幣散落在好幾位私人收藏者手上。其中有幾個人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出手很爽快,另一些人則不然。

  華庭建摘下手套:“破邪、震懾邪惡生物、心智剝奪……這些功能您在訂單中專門要求過的,我驗證了,您也看到了?!?p>  買家試著像人一樣坐在沙發(fā)里,但是擬人的坐姿扭曲了它的身體,可能擠壓到了它的內(nèi)臟,讓它有些不舒服。

  大飛蟲蹭了蹭后腿,站起來,抖了抖身后半透明的翅膀:“確實,你干得不錯?!?p>  它俯下身,探出一支前肢,也許是右前手,或是中右手……華庭建努力讓自己的視線禮貌地追隨著客戶,但是他的腦子拒絕弄明白那一叢錯綜復(fù)雜的肢體哪是哪。他選擇的這個行當并不容易,特別是面對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客戶的時候。

  他盡量不流露出恐懼來,這種情緒有時候會刺激客戶,讓它們意識到這位華先生還是一個脆弱的好吃的人類。

  然而買家對他的血肉似乎不感興趣。當然,華庭建很難確定那對復(fù)眼的視線放在哪里,他有些緊張,但是步伐仍然穩(wěn)健。華先生讓開了一步,讓他的客戶靠近些。

  “我可以拿起來試試嗎?”大蟲子先生走上前來,這次,華先生確定那對復(fù)眼正盯著他。

  “我想空手拿起來試試,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華先生點點頭,盡力顯得自然一些:“當然,這是您訂的貨。”

  蟲子卷起金劍,憑空揮舞了兩下,又轉(zhuǎn)過頭來。

  “切紙那招不錯,紙是特制的?”

  這又是讓華先生得意的一件小事。在經(jīng)手的一件又一件貨物中,他總能學到一些有趣的新東西,時不時能給他自己帶來一些驚喜。

  “那是一篇頌詞,一首長詩……”華先生解釋道。

  買家打斷了他:“昏黃之頌,它確實算得上邪惡,這倒說得過去……”它舉起劍,用肢體的尖端摳了摳金幣之間的縫隙:“這些金幣應(yīng)該是可以取下來的?!?p>  沒錯。華先生用指節(jié)蹭了蹭下顎,今天他還是太緊張了,幾乎跳過了展示過程中的一步。不過這也情有可原,普通人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幾只兩米多高的大飛蟲的。

  “容我來展示一下,”他重新戴上手套,從買家手中接過黃金劍:“您看,兩枚金幣之間通過花紋咬合……”

  他不用解釋這種咬合的機制是怎么樣的,不用解釋這不是丟人的磁性吸附。因為在整個流程中,買家已經(jīng)見識過了這些“工藝品”的奇異之處,這樣的細節(jié)反而成了一種情趣。

  他將劍身放平,將劍脊對著買家,順著層疊咬合的金幣一路向下,直到護手正中的一枚。

  “這些金幣存在很多種組合方式,按照特定順序搭建起來,可以組合成不同的形態(tài)。我試過……在我接手之前,前一位物主也嘗試過。其他的形態(tài)能組合起來,只不過沒有什么功能,就像是幾條死路。”

  大蟲子坐回沙發(fā)的扶手上,中間的一對長手架在膝蓋上,肢體的末端交疊在一起,像是一位饒有興致的傾聽者。另兩支細長的肢體轉(zhuǎn)過去提起分茶器,又給自己斟了一杯:“就像樂高積木,除了包裝盒上的東西,還有很多可能……我明白?!?p>  “對,就像樂高積木一樣?!比A庭建揚起了一邊眉毛:“您說得沒錯。只是這其中有一些副作用——這些積木堆積而成的東西越完整,副作用對持有者造成的影響就越強烈?!?p>  蟲子吸了一口茶:“我聽說這東西會奪取人的運氣?!?p>  華庭建在商品介紹頁面上確實提了這么一句。他解釋說:“其中的機理尚未查明,所以我建議您將之拆散,以金幣的形式來儲存這件工藝品?!?p>  他騰出一只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幣。

  “這是一枚25美分的硬幣,很普通,應(yīng)該是我在迪拜機場轉(zhuǎn)機的時候換的……當然,任何流通貨幣都可以起到同樣的作用?!彼麑⒂矌刨N在金幣上,一扭,攤開手,金幣已經(jīng)在他的掌心中了,而那枚硬幣卻不見了蹤影。

  “簡單吧。”華先生翻看了一下金幣,又把它放回了原位。他按著金幣的邊緣,輕輕轉(zhuǎn)動了幾度,抬起頭說:“這樣就裝上了。”

  “就這樣?”

  “就這樣?!?p>  華先生陪著這位大蟲子先生將金劍拆散,又重新組裝起來。兩人興致勃勃地擺弄了半個鐘頭,消耗了小半兜硬幣,直到最后,還有些意猶未盡。

  華先生與買家握了握手,從黑色甲殼下探出的粉紅色肉體其實有著干燥而粗糙的表面,就像一位體型勻稱健康的壯年男子,鎮(zhèn)定、沉靜,對一切事務(wù)——無論關(guān)不關(guān)他屁事——都充滿了控制的欲望和自信。

  “今天的交易很有趣。”蟲子握住華先生的手,另一條胳膊搭在他的上臂。

  蟲子說:“你回去要做好準備,鑒于最近發(fā)生的一些事情,說不定我們還會再聯(lián)系你。話說,南美那邊的奇物你熟悉么?”

  華先生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打蛇隨棍上地追問道:“新的那種?好辦,不太難?!?p>  實際上,他在南美沒有多少資源,只能聽到一些消息。最大的那些單子甚至連“消息”都很少,沒人知道誰找到了什么,沒人知道誰賣掉了什么。偶爾會有些遲到了半年的傳聞,會提到一些具體的名字。在秘魯?shù)哪菆龃蟊ㄖ?,?jù)說有些人交了好運,“上了一個臺階”,而另一些人則“去了很遠的地方”。

  蟲子松開爪子:“當然,你有門路?”

  華庭建也笑了:“秘魯那里現(xiàn)在情況比較復(fù)雜。我有一些關(guān)系,可以聯(lián)系一些貨源供您挑選,如果您心里有什么特定的目標就再好不過了……”

  蟲子沒有細問下去,華先生也知道,他畢竟不是唯一的選擇。巨蟲用它的中右手扶著工藝品販子的后背,同時拉開了房門。兩人在客房門口握了握手,又說了些展望未來的廢話,這樁交易就到此為止了。

  就在兩個人即將分別,華先生正要順著充滿了彈性的走廊,走回屬于他自己的世界時,瘦瘦高高的大蟲子先生忽然拋出了一個問題。

  “說起來,你聽說過超級禿頭人這個名字嗎?”

  華先生皺著眉頭愣在那里。他難得有些失態(tài),因為這會兒他死活想不起來對方提到的是哪一號人物。聽那蟲子的口氣,卻像是他應(yīng)該知道一樣。

  “工藝品”掮客用中指揉了揉鼻梁,一時間只覺得口干舌燥,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有那么一剎那,華庭建覺得自己好像曾經(jīng)夢見過這樣的場景:他站在一條走廊的中間,被人問到了一個非回答不可的問題,而他卻答不上來。如果他確實夢見過這樣的場景,那一定是一場噩夢的結(jié)局,那種讓人在窘迫和絕望中驚醒的結(jié)局。

  華庭建努力抬起頭,他要顯得更加自信,哪怕他不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么,他也要表現(xiàn)得像是錯在”超級禿頭人“這個名字本身一樣。

  他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吧臺前,盯著自己腦袋投射在吧臺上的陰影。

  華庭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制住一聲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叫。他想抬起手腕看看表,卻沒注意到自己正端著半杯啤酒,差點把手中握著的酒杯帶倒了。正手忙腳亂著,腳下又踢到了一樣放在椅子與吧臺之間的東西,發(fā)出了一聲悶響。

  華庭建把已經(jīng)是室溫的啤酒挪到一邊,放到潮乎乎的杯墊上。坐在他身側(cè)的酒客轉(zhuǎn)過頭瞥了他一眼,又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看他的球賽去了。

  華先生取過一疊紙巾,擦了擦桌面上的水跡,彎下腰夠了夠,把手提箱提上來,放在膝蓋上。

  他撥開提手兩邊的黃銅搭扣,在打開箱子之前,這個老滑頭警惕地掃視了一邊周遭的環(huán)境。吧臺邊只有他自己和那個頭頂架著飛行員式墨鏡的酒客,在店堂的深處更舒適的卡座上,還坐著一桌走累了的游客,身邊堆滿了來自酒店商場的紙袋。

  華庭建把著手提箱的箱蓋,小心翼翼地撐開了一條小縫,飛快地朝里面望了一眼。那把金幣搭成的小劍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在黑色的綢緞之間,趴著一樣軟綿綿正在蠕動的東西,只是看一眼就讓人寒毛直豎,完全無法想象應(yīng)該怎么把它生吞下去。

  他趕緊合上了箱蓋,重新搭上了搭扣,大拇指亂撥了兩下,把密碼鎖上的組合撥亂。

  華先生的這個行當并不好做,他早就知道這一點。以他的能耐,在這個世界更溫和平淡的部分里,其實也不難達成同樣的成就,過上同樣充實優(yōu)渥的生活。而且他也知道,如果他當年選擇了那條更容易預(yù)見的道路,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了一個家庭,舒舒服服地躺在愛、厭憎和不滿足編織而成的蛛網(wǎng)正中,像其他普通人一樣過完自己的一生。

  華先生發(fā)現(xiàn)自己正盯著吧臺暗沉的漆面,想到了一些他早已經(jīng)放棄的東西。他從來沒有后悔過自己的選擇,而且既然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其實也沒有再回頭的余地了。

  現(xiàn)在,在手提箱里裝著的是一個機會,這種機會是無法通過簡單地積累金錢和權(quán)力獲得的。

  他絕不會后悔。

  “不用擔心。”華先生忽然聽到身邊的酒客說。那人似乎打從一開始就仰著頭盯著電視,手腕靠在杯墊上,捏著啤酒杯,杯里只剩下斜斜一洼深褐色的酒液。他的姿勢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你不會后悔的?!本瓶驼f。

  華先生警惕起來:“不好意思,我們認識嗎?”

  “不,你不認識我,”酒客喝光了杯中的啤酒,取下墨鏡,重新架在鼻梁上,“不過,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擔心,只要張開嘴,它自己就會鉆進去的,完全不用操心。”

  華庭建握緊了手提箱的把手,他感覺到自己額頭上全是汗,提著箱子的左臂腋下黏糊糊的。他緊盯著吧臺邊的酒客,朝門口的方向退去。

  那酒客還坐在吧臺前沒有起身,只是轉(zhuǎn)過頭來:“我建議你現(xiàn)在就吃了它?!?p>  “你……”華先生不知道該做什么,這時候應(yīng)該全力逃跑嗎?還是慢慢地退出去?他視野中最大的威脅又扭過頭去看了一眼電視,引得華庭建也跟著望了一眼。

  畫面中兩隊球員正在禁區(qū)中央擠作一團,球門后點松松散散也站了幾個人。鏡頭一轉(zhuǎn),角旗區(qū)準備開角球的球員已經(jīng)站好了位置,正開始助跑。

  這腳球擦過了幾個奮力爭搶的頭頂,進而下旋,落在了小禁區(qū)與底線之間,場面一片混亂。

  華庭建看到球網(wǎng)好像動了一下,他也不確定是不是進了球,因為就在這時候,有一樣?xùn)|西從他的視野下方蹭了過去。

  他收回視線,卻見那位不知名的酒客正翻過吧臺,一腳踢翻趕上前來的酒保,躲到了吧臺后面。

  他聽到那家伙說:“我建議你……”

  在這個瞬間,肖待定長老剛剛問道:“你聽沒聽說過超級禿頭人這個名字?!?p>  而肖立榮也剛剛認出了自己面前的人,這張面孔與她想象中的樣子差別不小,看上去更為強硬,目光更為銳利。在這個瞬間,她知道自己面對的是誰,只是沒有說出口。

  隔著櫥窗的玻璃,華庭建看到一位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士從店鋪中走出來。她背著一坨與這身服飾極不相稱的紫色登山包,荷葉領(lǐng)被背帶壓住了一角,繃得緊緊的,衣服的后擺又被背包壓著往后拽,勒在她的領(lǐng)口上。這身裝扮看上去就讓人感到喘不上氣來,就算在游客之間也顯得非常突兀。

  他注視著那位女士走到酒吧旁的丁字路口,在一家甜品店門口停住了腳步。在旅游的旺季,瀏覽兩側(cè)商店櫥窗的游客往往會和從扶梯上下來的賭客匯集在一起,在冰淇淋吧夸張的彩虹招牌下擠成一團。

  對自殺性人彈來說,這是一個絕好的位置。

  華庭建最終還是沒有聽清楚那句誠摯的建議,大概是因為有人在那位酒客的臉上踹了一腳。他只聽到吧臺后面?zhèn)鱽淼耐春?,還夾雜著幾聲玻璃破碎的脆響。

  不過,這些雜音在這個瞬間已經(jīng)無足輕重了。

  華庭建只記得那個女人透過人群,和他對視了一眼,然后轉(zhuǎn)過身去。她舉起手臂,也許喊了些什么,但是華庭建沒有聽到。

  他只看見一團綿白的云霧從登山包中透了出來,就像一場突然襲來的山霧一樣,籠罩了所有人。

  第一次爆炸震碎了商業(yè)街兩側(cè)所有的櫥窗玻璃,將空氣燃料液滴均勻地散布到了整個殺傷場中。接著,紅光一閃,一些尚未落地的碎玻璃在空中被熔成了飛濺的液滴,巨大的轟鳴聲沖破了失聰形成的寂靜壁壘,把所有的意識都沖刷成了一片純白。

  事后,很多人在看到新聞報道的畫面時,會覺得整個場景有些似曾相識。這種感覺怪異而強烈,同一時間集中地出現(xiàn)在世界各地,在網(wǎng)絡(luò)上一度引起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反響。

  有些陰謀論者認為這場爆炸完全是假的,他們自以為找到了死者身份之間的聯(lián)系,認為這場爆炸是“影子政府”對他們這些“清醒者”的警告。有很多人聲稱自己曾在布魯斯威利斯主演的某部電影中見過一模一樣的爆炸,只是那些片段在518襲擊之后被“媒體集團和軍工復(fù)合體”抹除了。他們對那部不存在的電影描述得活靈活現(xiàn),以至于產(chǎn)生了某種集體癔癥。

  也有一些“預(yù)言家”和外星人信徒給出了其他的解釋,他們認為518襲擊是可以預(yù)見,可以避免的。他們總說自己早在1999年夏天的一個夢里(或者在外星飛碟的手術(shù)臺上)獲得了啟示,并且一直在網(wǎng)絡(luò)上提醒無知的凡人們。當然,因為沒有人拿他們當回事,最終統(tǒng)統(tǒng)都遭到了報應(yīng)。

  這些互聯(lián)網(wǎng)穴居巨魔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也無法理性地進行分析,最后當然不可避免地淪為了笑柄。與之相關(guān)的討論大多集合在#DejaVu2017這個短命的關(guān)鍵詞下,很快就被丟進了互聯(lián)網(wǎng)深處的大垃圾堆里。

  實際上,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并不完全是錯覺,而是一起完全現(xiàn)實震的余韻,就像一場大地震之后的余震一樣。

  兩條漸行漸遠的世界線之間的相互作用,在2017年還造成了許多常理無法解釋的怪事,相較之下,死后世界遭受的栽贓,也只不過是怒濤之下的一圈微不足道的漣漪罷了。

超級禿頭人

這一卷算是掙扎著寫完的,之前挖的坑太多了,寫著寫著“卜咯”一聲掉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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