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狂風呼嘯,屋中燭火又暗又渾濁,不遠處的工作臺上不時發(fā)出金屬敲擊的聲響,即使門窗全部緊閉,但這間近乎于密室的房屋地板上依然積了一層薄沙。
“去把我屋里那套鏨刀拿來?!狈该β档睦险叻愿赖?。
“哎,師父!我這就去?!币簧硇未謮训哪凶用?,丟下手頭上的活兒就要起身。
“你只管畫你的圖!三心二意能成什么事?!畫了十年都畫不好一張圖紙,你還有臉叫我?guī)煾?!”老者的語氣分外嚴苛,手下細致的工作卻絲毫不停,他稍稍偏了些頭,對屋中另一人道,“小知,你去!”
……
此時正值岠國風季,狂風肆起,黃沙揚灑,風暴不分黑天白夜地侵襲著這個生于沙土的國家,已持續(xù)刮了十日。岠國每逢六月風季,家家戶戶都是提前準備好一整月的糧食物資躲在家中閉門不出,直到一個月過去,風暴結束,這個國家才會恢復往日的活力。
每年的六月,岠國各大綠洲儼然就是一座死城。
十三號綠洲在岠國南部邊緣,林木覆蓋面積算不上多,所以一旦遇上風季,這十三號綠洲都免不了要飽受風沙摧殘。
岠國共有十六號綠洲,是以建立先后順序依次編號。因風季沙暴兇猛,并非所有綠洲都能安然度過如此惡劣的氣候,且風季每年如期而至,從不停歇,一號綠洲、八號綠洲、十一號綠洲已在狂沙暴塵長年累月的蠶食中消亡。綠洲雖被風沙磨滅,但岠國人民卻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逐漸繁衍壯大。岠國為了發(fā)展生存,組建了一支專門負責在外尋找綠洲的軍隊,他們叫做墾荒軍。
墾荒軍約有百十號人。沒有風沙的日子,他們就十人一組分成數支小隊,從漫漫沙土中尋找可能存在的下一號綠洲。沙漠中潛伏著兇獸,出了綠洲又失去了水源,尋找新綠洲的路途充滿了艱辛危險,因此墾荒軍中的墾荒者全被岠國百姓視為英勇的戰(zhàn)士。
六月風季,在岠國其他人看來是災害、是劫難,但在墾荒軍看來,卻是他們唯一可以放下心來休憩,遠離沙漠兇險的一月。
秦小知正是這墾荒軍中的一員。
從他走出山林,發(fā)現離了山林后,空氣干燥灼人,林外竟是黃沙遍野,而城中之人身長全在兩米之上……若不是正巧遇上羅德文,他怕是還要花不少時間去琢磨自己身在何處。
岠國人能工巧匠居多,羅德文已過百歲,年輕時在岠國那可是數一數二的工匠,當然脾氣也同他手藝一樣飛揚跋扈??上щS著年紀增長,他的手活眼力大不如從前,而年輕一輩又人才輩出,羅德文自知因那副臭脾氣得罪了不少人,索性便離了王城,選了十三號這么個邊緣綠洲隱退定居了。
岠國人整天照烈日吹黃沙,皮膚都是黝黑粗糙,而且他們生得高壯,最矮也沒有低于二米二的身長。岠國人里高個子比比皆是,因此他們看見再高的個頭都不會覺著稀奇,反倒是秦小知以那一米九的個頭走在大街上吸引了不少人駐足圍觀,只因他那身高在岠國人看來實在可笑。
換作平常,羅德文是絕對不會對一個看著跟傻子似的陌生人產生興趣的,但他那日不知為何就偏偏心血來潮,發(fā)了回善心,把秦小知領回了家。
他身形纖瘦,面色蠟黃,一看就是餓久了的模樣,但你看他瘦成這般樣子,胳膊上卻依然能看出精瘦勻稱的肌肉線條;他的皮膚也與岠國人風吹日曬出的枯燥皮膚不同,他的皮膚雖也枯燥,但一看就知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在外流落多日才有的干燥;而他的膚色就像是那些為岠國人所不齒的,在寧國久住后受別國風氣影響,拼命往自己臉上抹粉的家伙一樣白。
羅德文有個徒弟叫喬希。喬希初見師父帶了一名這樣古怪的陌生人回來,十分不喜,再問秦小知家在何處、為何只身一人來到此地、近幾日沒有駱馬車隊到過十三號綠洲,他又是如何來至此處……結果一問三不知,喬希就更不喜這人了。
駱馬是岠國人用來在各個綠洲之間運輸物資的坐騎,墾荒軍在外墾荒騎得也是這駱馬。秦小知在岠國混跡了一段時日后,終于見到此馬,發(fā)現它的長相似馬也似駱駝,不僅有不輸于駱駝的耐力,爆發(fā)時也有堪比馬的速度,是岠國最為常見的一種動物。
羅德文上了年紀后,脾氣雖不如從前張揚,但畢竟輝煌過,大事小事多還固執(zhí)己見,在制作東西時碰上瓶頸亦會變得格外暴躁,對喬希這么個徒弟也是罵的比夸的多,可每每對著秦小知卻不知為何總是和顏悅色,這讓喬希感到了極大的危機。
不管師父怎樣對待秦小知,總之喬希對他是完全沒賞過好臉色,私下還尋盡機會找他的茬,平日得了空和友人敘話時也免不了對他一番嘲笑。那秦小知每日跟個悶葫蘆似的不說話,對于喬希的刁難盡數忍下,他這越不反抗,喬希就越看他不順眼,更是變著花樣捉弄他,到后來,他每天不找點秦小知的麻煩都有些不習慣了。
這樣的光景一直持續(xù)到某一天,羅德文制作的物件缺少一種特殊的木頭,而他手頭忙不開,就差了喬希去尋。那木頭說來罕見,實則在岠國境內就有生長,且是成片的長了一整個林子,只是因其生長環(huán)境險惡,極少會有人專門去尋。
羅德文要喬希去尋的那木頭就是冰木。
喬希多方輾轉求了數日都未在市面上尋得冰木,耽誤了時間,自然挨了師父一頓罵,他氣不過便決定直接去冰木林尋。等羅德文發(fā)現自己徒弟跑去了冰木林,距離他出發(fā)已過了近半日。羅德文平常罵起喬希來絲毫不嘴軟,實則對這唯一的徒弟寄予極高厚望,直盼能在有生之年把自己的技藝全數傳授于他。那冰木林有多危險,那是墾荒隊都不會涉足的地方!羅德文知曉喬希去了冰木林后就慌得六神無主,鮮有的丟了手頭工作,打算去追喬?;貋?。
秦小知得羅德文照料多日,心里正過意不去,聽他道明了那冰木林的危險后,正覺是報恩的好機會,就攔下了年事已高的羅德文,獨自動身去尋那喬希了。
十三號綠洲位于岠國南端,而冰木林在岠國極南,兩者之間隔了一片荒無人煙的戈壁,穿越戈壁需要耗費五日時間——當然,這是在直線并且安然穿越戈壁的假設下需要耗費的時長。冰木林本身除了冰天凍地之外,沒有其他危險,所有的危險都存于那片戈壁灘上。
岠國人天生身強體壯,比起寧國和鳳國人,在力量上具有先天優(yōu)勢。此國人又好勇,面對普通野獸并無任何懼怕,但戈壁上會出沒一種身形龐大的爬蟲,蟲有一米余長,頭部生有十節(jié)銳可穿石的長足,腹部藏了一張滿是利牙的大口,上下各有一對取食的口器,因此被岠國人叫做合顎蟲。
合顎蟲鉆沙為營,在沙漠中爬速極快,但畏水,不會主動靠近水源,因此不會無故闖進綠洲。十三號綠洲和冰木林之間的那片戈壁卻是合顎蟲的蟲窩,幾乎整個岠國沙漠里的合顎蟲都是從那片戈壁的蟲窩中生出來的,而墾荒軍里遭難的墾荒者大多都是命喪合顎蟲之口。喬希沒見識過合顎蟲的可怕,拿著無知當無畏,在戈壁里行了不久就遇到了一只合顎蟲,嚇得他險些肝膽俱碎。那合顎蟲先是撕裂了他的駱馬,再欲攻擊他時,卻被及時趕來的秦小知一壺水澆得縮回沙中,這才得以保命。
經此一遇,他再不魯莽地說要去那冰木林,而是感恩戴德的乖乖隨秦小知回了家?;丶液笞匀挥职ち肆_德文一頓罵,不過這次他卻一改以往的不快,一臉傻笑著聽師父罵完,然后硬拉著師父作見證,和秦小知做了結拜兄弟。岠國人崇拜神勇之人,自此喬希再也不去嘲笑秦小知的矮個頭、也不再找他的茬了,而是徹底成了他的迷弟,喬希甚至建議他該去墾荒軍大顯身手,成為整個岠國的英雄。秦小知不好意思整日在家游手好閑,便接納了他的提案,過五關斬六將,通過了墾荒軍的層層考驗,成為了墾荒者的一員。
……
喬希被羅德文一通數落,只笑嘻嘻地道了句:“秦大哥難得歇息在家,師父你就別老指使他給你拿東西啦!”
老者哼了哼,罵他一句啰嗦,倒也沒再說其他。
秦小知笑道:“小喬你就只管畫圖吧,我在家中待著也是無事,羅伯你稍等,我這就去取鏨刀?!?p> 鏨刀取來,羅德文繼續(xù)專心敲打手中物件,喬希接著畫圖,秦小知見茶壺空了,就去煮茶。
——然而這份一如既往的安定卻被羅德文一聲痛苦的呻吟打破。
“師父!”
“羅伯!”
二人驚呼,一簇而上。
喬希見他面色青紫,呼吸不暢,知他是心悸的老毛病犯了,忙與秦小知合力將他抬回床上,又去取了藥來送他服下。
羅德文的心悸是老毛病,平日里勞累過度就會發(fā)作,但吃了藥、休息片刻也就恢復了,可今日他吃完藥躺了許久都未醒來,急得喬希直打轉。
二人心知羅德文年紀年事已高,每日不知疲倦地醉心于制作物件,近期又心悸頻發(fā)……可二人都不愿往最壞處去想,此時正值風季,他們想去尋醫(yī)都尋不得。喬希等了許久見羅德文不見好,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請個大夫回來,秦小知好不容易把他攔住,自己卻冒著風暴把幾里外的醫(yī)館大夫綁回了家。
那大夫診斷后直搖頭道:“此次情況危急,我已用最后一棵聚魂神草暫且保住了他的性命,只是羅師大限將至,最多……只剩兩年可活……”
喬??薜溃骸安?!師父方才還好好的,怎么會突然、突然就……大夫你再想想辦法,肯定還有辦法能救師父!”
那大夫嘆道:“我非神醫(yī),沒有那等妙手回春的本事,生死由命,除非有那能延壽五十年的神物朱髓續(xù)命果……哎,等他此番醒來,還請二位叮囑他切忌再勞心傷神吧。”
……
于是,風季過后,秦小知辭去墾荒軍一職,毅然踏上了尋找朱髓續(xù)命果的旅途。
而一年零三個月后的今日,他終于隨侯蓁蓁重回岠國故土。
當然,還帶著那位不甘不愿的梅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