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希先一生都沒能考中進(jìn)士，終于在他三十七歲這年上，重癥加劇，一命嗚呼魂歸天外了。他沒有給這個人世留下任何可供追懷他前世的憑證。當(dāng)然，那對躺在清河郊外破草廬里的母子，已經(jīng)足夠說明一切了。
“娘。你還冷么?！闭f話的孩子將一張破草席蓋住了躺在地上的母親。
“娘不冷了。明和，你餓不餓?！迸丝粗矍懊纥S肌瘦的孩子，竭力忍住了眼里的淚水，她的男人走了，她的孩子還小，她卻在自己最不能倒下去的時候，病了起來。草廬之外就是故去丈夫新結(jié)的墳塋，沒有碑文篆刻，沒有祭祀貢物，只插著一只木頭牌子，寫上丈夫的名字，像是無情的宣判，讓她這一生的幸福日子也就等于畫上了句號。
孩子沒有回答。女人終于忍不住的想哭，她緊緊閉上眼，面頰上卻什么都沒有留下，她想著自己的淚水難道已經(jīng)流干了么？門外不遠(yuǎn)那個傍著枯柳的墳頭，埋著的是死去丈夫曾經(jīng)溫?zé)峥筛械纳眢w，還有自己大半生的幸?；貞洠恼煞蚧蛟S不具備驚天動地的才華，或許只是癡人說夢妄想著富貴繁華，但那又如何呢，只要他還活著，草廬里的日子未嘗不是人間最幸福的。
“去。把那兩個饅頭拿過來?！迸擞每酀难酃馔棋佭叺膬蓚€饅頭，那是隔壁魯大娘給死去的丈夫送來的祭品，東西還沒有放在祭臺上，那便不算吃了死人的東西。
“娘。我這就去?！贝廾骱团ゎ^看了一眼身后的灶臺，咽了一口口水，心里想到，“娘是讓我給爹送飯去?！彼麖牡厣掀鹕恚掖易叩藉佭?，眼睛也不看那盤中之物，端起來就往外走。
“明和。你去哪兒？”崔母問道。
“娘。我給爹送飯去?！贝廾骱偷f了一句，轉(zhuǎn)頭又往外走。
“回來?！贝弈柑撊醯恼f了一句，在草席上不住地咳了起來。
“娘。我去給你倒水?！贝廾骱蛯⒀b饅頭的碗放在地上，卻被母親的手抓住了，他知道母親有話要說，也不著急起身，慢慢坐在地上，等著崔母說話。
“明和。饅頭不用拿給你爹，你吃吧。”崔母說的有氣無力，“去給娘倒些水，娘有些渴了。”
“娘。這是爹的?！贝廾骱腕@訝的睜大了眼睛，“爹還沒吃呢?！?p> “家里的好東西，你爹從來都是留著給咱們娘倆先吃?，F(xiàn)在他雖然走了，那也是一樣的道理?！贝弈刚f著，眼中流下淚來，“你吃吧。你吃飽了，爹和娘才高興。”
崔明和沉默不語，怔怔的坐在那里，腦子里盤旋的卻只有一句話，“爹走了。爹走了?！闭胫犚婇T外急匆匆的傳來重重的一陣腳步聲。
“妹子。我來看看你。”魯大娘剛扶著門框叫了一句，提著籃子就走了進(jìn)來。
崔氏見識熟人，掙扎著從席子上做起來，說道，“大姐。又勞你費心了?！?p> “妹子。莫說這樣見外的話，你魯大哥今日進(jìn)城幫你尋大夫去了，我做了些熱菜飯，你快和明和吃了吧?！濒敶竽飶幕@子里捉出食盒，端出來兩碗熱騰騰的粟米飯和兩碟腌制的又脆又嫩的咸菜。
“大姐?！贝奘峡粗矍暗娘埵辰辛艘痪?，握緊了魯大娘的溫暖的大手，一頭扎進(jìn)她的懷里。
“苦命的妹子?！濒敶竽镙p輕拍著崔氏的背，眼中也流下淚來?！懊米?，聽大姐一句，搬到山下和我們一起住吧?；ハ嘁灿泻糜袀€照應(yīng)，這樣整天對著大兄弟的‘屋子’想他，再好的身子也要垮了的?！?p> “大姐。這些日子，讓你和大哥費心，我心里總過意不去，要還與你們同住時，我們孤兒寡母豈不是牽累了你和大哥?！?p> “妹子千萬別這么說。這事情，我和你大哥已經(jīng)商量了一陣子，都覺著你和明和還是下山來住的好。一來，平時咱們姐妹說說體己話，也有個伴兒。二來，姐倆個一起織些東西，讓你大哥拿去城里換錢，也有個生計進(jìn)項。這三呢，明和也到了讀書的年紀(jì)，該找個師傅教教他了，崔兄弟是個有大志向的人，一定也愛叫明和讀書的?！?p> “大姐。你為咱娘倆兒想的周全。只是?！贝奘贤T外的新墳，話說了一半。
“這山上景色好。大兄弟在這里住，又挨著家門。管他逢年過節(jié)還是什么時候，妹子想來看看時，我陪著你就是?！濒敶竽镎f道，“你大哥說了，等你的病都治好了，他就把大兄弟的‘屋子’修修，請人寫個碑志，大兄弟一輩子志氣高，要不是身子不好，中進(jìn)士都是早晚的事，他是愛寫字的，有個碑志立下，他心里頭也高興?！?p> 崔氏聽到“碑志”二字，心神一顫，魯大姐夫婦二人是鄉(xiāng)野農(nóng)家人，若不是設(shè)身處地，如何能夠想到為亡夫刻寫碑志的事情上來？莫說做到與否，就是這份情義，已經(jīng)足以令人感慟。當(dāng)即伏倒在地，對著魯大姐拜了起來。
“妹子這是做什么？可要折煞我了?！濒敶蠼慊琶⒋奘侠穑娝樕蠞M是淚水，便拿出帕子去擦她的臉頰。崔明和見著母親和魯大娘相對而泣，自己端著一碗粟米飯和一小碟咸菜出了門，走到父親墳前，輕輕將米飯和咸菜放下。
“明和。你做什么去了?！贝奘蠁柕馈?p> “魯大娘帶來的米飯，我給爹端了一碗去。娘，這一碗你吃了吧，吃了它，病也能好得快些?！贝廾骱投似鹆送肟?，準(zhǔn)備去喂母親吃飯。
“孩子。那你呢?！濒敶竽镆姶廾骱腿绱诵㈨槪瑑赏朊罪?，一份給了亡父，一份給了生母，自己卻一口也不肯吃，心中更是感喟，心道，“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大出息?！?p> “大娘。我吃過了?！贝廾骱偷牡?。
“吃過了?！贝弈缚粗惹暗耐肜?，饅頭只剩了一個，便知道崔明和是吃了一個涼饅頭充饑了，心中不由得又酸又甜，酸的是中年喪夫命苦，只留下自己孤獨的帶著兒子，甜的是兒子孝順知禮，堅毅剛強，將來或能有所成就。
“娘。吃飯吧。我來喂你?！贝廾骱驼f道，向靠在墻上的母親跟前湊了湊身子。
“孩子。還是我來吧?！濒敶竽锟吹男闹胁蝗?，接過碗筷，自己慢慢夾著飯菜喂起了崔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