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隨口一句,直讓人覺得天地浩蕩,老朽忽然想到,莫非此子便是十年冬雪不歸之人?待問他是否能弈時,才知果然不差?!崩羡耪f道,“說來慚愧,這十年初春無根之水,十年仲夏無葉之花,十年秋山不落之葉,老朽具能辨其形色,唯獨(dú)十年冬雪不歸之人,卻要天緣湊巧方能遇見,這孩子雪中破廟磨杵,直到那時與老朽相遇,背后種種,皆是天機(jī)?!?p> 李隱雖不曾到蜀中去過,不知道綿州風(fēng)物如何,但想著朔雪天氣該是南北皆同,又想到大雪破廟老叟孩童二人品茗對弈的情景,倒也著實讓人別有一番滋味?!澳菚阂谄茝R中烹茶,可有些難了?!?p> “公子說的是。好在烹茶之物,老朽素來都是隨身帶著,就連那無根之水也要凝成冰塊裝在盒子里。廟中本來有那孩子家人留下用飯的餐盤器皿,雖然于茶味有損,也只好將就著用了。”老叟雖如此說,臉上卻沒有絲毫遺憾,“茶既烹好,老朽亦于地上畫了棋盤,與那孩子各自坐了一個草團(tuán),盡撿些石頭樹枝當(dāng)做棋子。這孩子年紀(jì)雖幼,棋藝卻也不差,舉手投足見風(fēng)雷激蕩,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一局便已對完,老朽看那棋局結(jié)果,不料卻落了一個‘棄’字。”
“是誰的棄子?”李隱聽得偏差,誤以為老叟是說棋局中有“棄子”。
“不是棄子,而是舍‘棄’的棄,這個字?!崩羡怕忉尩馈?p> “棋局上怎會有字?”李隱好奇道,望著自己身前的綠玉棋盤,黑白二子晶瑩相見,看不出個所以然。
“一時歡悅,忘記對公子說起,這倒是老朽疏忽了。其實,此局并非老朽所創(chuàng),而是早年入山尋藥時,偶然于蒲州深谷中一株枯樹下遇見,那時石棋邊放著一本古譜,作者名下題寫‘張三’二字,老朽少年時心氣頗高,認(rèn)定是漁樵游戲之作,便想一舉破了此局。誰料觀棋半晌仍自不能通解,棋興一起又難以收束,只好取了棋譜,回家研磨,可耗盡許多時日,仍舊不能盡皆參詳。后來老朽入道修行,修為稍長,自然漸漸懂得多了,原來這局棋名叫‘天下大勢’,并非野人大言不慚,而是確需與天下大才相壘,方能見此局中真諦。棋譜中載,隋季太宗皇帝與虬髯客相壘的,便是此局,虬髯客執(zhí)黑先行,棋中所行便是天下大勢,而太宗皇帝,便是破局之人,一局終了,太宗皇帝于棋局上得一‘平’字,乃是蕩平天下,平治四海之意,是以虬髯客推秤認(rèn)輸,遠(yuǎn)涉海外,而他當(dāng)時的化名,便是張三。”
“原來這一局棋中,竟然還有這么多故事。可是老前輩,那孩子棋局中得了一個‘棄’字,又該作何解釋?”
“棋局中所現(xiàn)何字,皆是天意。太宗皇帝平定四海,故而這棋局中的‘平’字便容易解釋,而二十年前的那一局棋,那孩子尚且只有三歲,難以推測他將來命運(yùn),雖于天下大勢上得了一個‘棄’字,但單憑這一字,著實是無所依靠。老朽嘗嘗推想,此子風(fēng)神俊逸,定然不為俗世羈絆,或者就是我道家說的‘棄’世之人,也說不定。”
“原來如此?!崩铍[沉吟一會兒,若有所思的望著棋盤,“這孩子二十年前三歲,如今該是二十有三了,卻還長著我三年,他得了一個‘棄’字,不知到底是如何棄法,更不知道我這一局,又會得一個什么字?”
老叟見李隱癡癡望著棋局,知他心中所念,拈須一笑道,“公子此局尚未弈完,故而棋中字跡未出,那也不妨,慢慢走下去便是。老朽這里還有兩個故事,不知公子愿聽聞否?!?p> “老前輩說的極是。晚輩正要請教,十年前第二次對弈時遇見的兩個少年,又分別得了一個什么字?”李隱一笑釋然。
“呵。如此老朽接著說下去便是。我當(dāng)時喜那廟中孩子聰慧,心想十年冬雪不歸之人,自然天之所賜、迥出流俗,念著他那一句‘昔日禹王定海針,他年太白伏魔劍’,更顯得十足的俠風(fēng)道骨,不忍就此便走,于是便留了一本劍譜送他,望他將來能有所成。此后十年,老朽每每念及那三歲孩童,只是囿于各自緣法,不能再謀相見,也只好盼著下個十年,能夠再遇良才,品茗對弈了?!?p> “正是因此,第二個十年上,老朽制茶甚勤,不意竟釀了兩人的份額。這十年冬雪不歸之人本就甚是難遇,如此釀的多時,說不得也只好憑著氣運(yùn)撞一撞了。那時老朽身在蒲州,處理了最后一點俗事,便有飄然遠(yuǎn)隱之意,于是仿效老君西行出關(guān),過了風(fēng)陵渡口,行到華州鄭縣時,正逢著一場大雪?!崩羡盼⑿Φ?,“十年前第一個與他喝茶下棋的少年,便是在那時節(jié)遇上的?!?p> 老叟見李隱聽得仔細(xì),接著說道,“那時候老朽想著華州地近京畿,這一次出來的時日尚淺,縱是天降大雪,也未必便能遇上十年冬雪不歸之人,本想在茶鋪歇了腳再走,卻遇上一個赤膊習(xí)武的少年人?!?p> “大雪天赤膊習(xí)武,該是個好男兒?!崩铍[撫掌贊道。
“公子慧眼遠(yuǎn)勝老朽。當(dāng)時我見那少年姿貌雖然俊偉,所練武藝卻都是尋常,本不放心上,看了一會兒便搖頭不觀。過了半晌,只聽那茶鋪周圍的坐客喝一聲彩,再看時,原來那少年手撫一桿長槍,在雪地里攪著雪花使得虎虎生風(fēng)。他耍槍既畢,將長槍插在雪中,便與那些販夫走卒喝起酒來。只聽茶鋪歇腳的一個腳力說:‘怪道說郭小哥一槍能挑千鈞,今日雖然冒雪,卻也不枉見了一場好武藝?!硪粋€莊漢醪糟鼻子也湊趣道:‘沒有這般槍法,怎能平得了華州山賊?’眾人隨口夸贊少年武藝,說罷轟然一笑,那赤膊少年與眾人豪爽干了幾碗酒水后,卻轉(zhuǎn)身提著酒壺,來到了老朽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