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年,今夕又是何夕,按年頭來算,他也只不過是個二十多歲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可腦海里模模糊糊的記憶卻像王宮里瑰麗的上千畫卷,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
可悲的是,記憶深處,他從來沒有過朋友。
孑然一身負(fù)劍行走江湖,四季輪回冬藏夏種。
從來沒有朋友;
也從來沒有錢財;
更沒有這種愿意給他花錢的朋友;
算起來,這一世他談不上福薄了。
所以阿依他無論如何都要將她救走。
想于此,文一錢看向陰惻惻的黑袍男子,正要俯身抱起面色蒼白的紅伊,頭頂飄來一陣沙啞的聲音道:“你覺得你那些所謂的朋友還會信你么?你當(dāng)真覺得方才那李公子是真有本事逃走的么?”
文一錢一愣,面上寒霜浮起,這才想起他如今是被眼前的人擺了一道,先是故意引他來此讓李桉看到,又是蓄意放走李桉以便趕去通風(fēng)報信。
如此種種皆是為了陷害他。
在種種證據(jù)下,他們又是否會相信他?
此時醉靈居門前的梧桐樹已開始枯黃了,紅尾鴝如往常一樣優(yōu)雅地立在枝頭眺望遠方,不時微風(fēng)拂過,一片片的梧桐葉便悠著落了地,那么秋天也快臨近了。
店小二近日也不著店,接連兩天都未曾見到他,醉靈居的食客見出了命案,鬼祟,也紛紛收拾包裹跑了,往日門庭若市的氛圍如今只有一股清風(fēng)眷顧,甚是凄涼。
沐血站在梧桐樹下,閉目回想了這幾日發(fā)生的事情,奇的是樁樁事件都與一人有關(guān)。
如此說來,便就是他了。
雪云朗抱著劍火急火燎地走向他,都過去一天了,這沐血要么就是在掌柜暗房里四處轉(zhuǎn)悠,要么就是在這梧桐樹下發(fā)呆,把他的心窩子都快急了跳出來了。
索性耐不住氣還是尋他問個理,不去找那文一錢將其大卸八塊,在這里發(fā)呆到底是為何。
沐血轉(zhuǎn)頭看他布滿黑云的臉,寬慰道:“放心吧,在未將我們引去那雪山村之前,必是不會殺李桉的,他還需李桉給我們報信呢,至于阿依,他還傷不了她。”
提及阿依時,他嘴角向上勾了勾,說罷便甩了甩衣袖朝雪山村走去。
身后的雪云朗聽得云里霧里的,不知他到底說的是何意,深感他們這些人說話竟是文縐縐的,但聽聞李桉沒事,心情便暢快了許多,眼角染上一層笑意,疾步追上去。
他們到雪山村時,黑色的瘴氣似結(jié)界般的將人困在外面,沐血雙眉緊蹙,棱角分明的臉上爬滿了疑惑,看這團團黑霧,并不是小小精怪能設(shè)得了的結(jié)界。
無奈之下,只能同雪云朗一同施法打開結(jié)界,半晌過后,黑氣越來越淡,一圈一圈地消弭下去逐漸露出里內(nèi)白茫茫的景致。
進入雪山村之后,只瞧見遠處跌跌撞撞地跑來一名身上皆是血跡的白袍男子,還未等沐血反應(yīng)過來,身旁的雪云朗便一下躥到他跟前接住面色慘白,近乎暈厥過去的李桉道:“李桉,文一錢那狗崽子呢?他竟敢將你傷成這樣,氣死我了?!?p> 沐血快步上前蹲下身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勢,松了口氣詢問道:“阿依他們在何處?”
李按清幽的眸子里浸滿虛弱看向他道:“草屋,文一錢不,不是……”
還未說完剩下的話,李桉身感頭暈?zāi)垦?,一路奔跑過來,已是精疲力盡,全身酸痛不止,眼簾一搭,蒼茫的天空里飄過幾朵濃稠的黑云。
他暈了過去,耳畔輕微回響著沐血的一句話:我知道他不是,辛苦你了。
沐血探了探他的脈搏,轉(zhuǎn)而對愁云慘淡的雪云朗柔聲道:“別擔(dān)心,他只是受了些皮肉傷,太過勞累了而已,你快些帶他回醉靈居好生歇息,我自去尋阿依他們?!?p> “可是……”雪云朗絕美的臉上漾起一起抱歉的意味,于情于理讓他一人去對付那魔頭,也忒不仗義了。
沐血打斷他接下來的話,撫了撫他的肩膀道:“我曉得你要說甚,但你別忘了我是暮雪城的王君,小小精怪,我收拾得了。”
不待他回話,便手持影魂向雪山村深處走去,留下一句話扔給他道:“等我們回來?!?p> 已快到午時,陽光肆意地灑落在地面,空氣中卻有一股燒焦的煙火味,煙霧彌漫暈染了天際的一角,他下意識地加快步伐直往那間草屋趕去,到時草屋的木門微掩著,沐血穩(wěn)步走進里內(nèi),未曾發(fā)現(xiàn)有什么可疑之處,也未見到半片人影,往里走推開紅木實門,眼眸顫動了幾下,漆黑的瞳孔里浮上了一絲水澤,他疾步走向木榻,矮坐在榻上,看著她似月光爬滿臉龐清寂凄白的一張面容。
心里似萬千毒蟲撓過,說不出的難受。
她被冷汗打濕的睫毛還沁著絲絲水珠,沐血撫上她白凈的手腕探了探靈脈,暗自松了一口氣,還好包扎及時,未失血過多傷及靈識。
只是身體這般虛弱該如何是好。
他思忖片刻才從懷里掏出一個玉質(zhì)小瓶,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它對你恢復(fù)元氣是否有用?!?p> 說罷打開瓶口之后,用修長白皙的指尖拂上一滴鮮血,身體略微前傾,將其抹在她發(fā)白干裂的嘴唇上,瞬時便吸收了,在一滴兩滴三滴四滴流入口中后,慘白的臉色浮上了縷縷血色,沐血嘴角微微上揚,好看的眸子里閃動著晶瑩的淚花慶幸道:“還好還好。”
窗外又似有若無地飄來一些秸稈木柴的燒焦味,沐血皺眉將榻上的人攔腰抱起,緩步走出草屋,本想將她先帶回醉靈居休養(yǎng),可如今出了這事,竟萌生出深深的愧意,他頓了一下步子,估摸著自己本就小心眼,還是將其安置在他身邊,心里才踏實。
索性抱著她,往那升騰著的濃煙處走去。
紅伊感覺身體一陣微微晃動,手腕上的痛感襲上心頭,不禁咬牙抿了抿雙唇,鼻尖傳來一陣熟悉的散發(fā)著陣陣梅花香的清香之味,她猛地睜開幽藍的瞳孔,愣神地看到一張清俊的容顏,心兒一下落了下去。
雖這幾日過得凄苦了些,可她本就不喜傷春悲秋,也不是個心境易大起大伏的性子,便輕聲開口道:“沐,你回來了?!?p> 對于她來說,只要他回來便好,其他不甚重要。
沐血見她能醒來眉頭便舒展了許多,柔聲道:“對不起,我回來晚了?!?p> 紅伊聞之搖了搖頭,道:“不晚?!闭f罷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仰面朝天地躺在沐血懷里,面上瞬時似染了紅霞般透著紅暈,自古男女有別,話本里的冊子她也看過不少,這般舉動實屬親密了些。
沐血像是看穿她心事般開解道:“別亂動,你雖醒了過來,可體內(nèi)還有余毒,要等徹底好起來,可能還須些時辰,在此之前,你在我懷里好好待著吧!”
紅伊聽聞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失落涌上心頭,如此客氣的話語,真的是像極了她所熟悉的沐的性子。
她疲憊地又將腦袋往他懷里蹭了蹭,喃喃道:“那,我們是,要去哪?”
“打架!”沐血垂目見她熏紅的臉頰,面上微微藏了一絲寵溺的笑意道。
在他懷里的紅伊偷偷斜睨了一眼他囁嚅道:“那……你抱著我,方便么?”說這句話時,紅伊做了好一番的內(nèi)心掙扎,她雖是個未曾見過什么世面的狼女,可也知曉他嘴里說的打架必是一番大陣仗,可如今她這般,好像除了能做個累贅,也做不了其他,這樣想又忽覺對不起人家。思來想去,人與人之間難免都要說些客套話的,她自然是祈禱自己細細揣摩的一句話,望他能明白她心里必是藏著虔誠的歉意和巨大的無可奈何之感的。
沐血看著前方淡淡回答她:“無妨?!?p> 為了緩解她的憂慮,沐血向她捏了個昏睡訣,讓她緩緩睡過去。
希望她一覺醒來,看到的皆是美好之景。
文一錢迷迷糊糊中感覺自己渾身發(fā)燙,呼吸越來越不順暢,濃重的煙味嗆得他猛地睜開眼,竟發(fā)覺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中,他垂頭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綁在一棵大樹樁上,跟前圍了團團桔梗和干柴,它們正冒著熏煙,火光越來越亮。
鬧鬧嚷嚷的人群里飄蕩著一些雜七雜八的聲音。
“原來死了七口人的那戶人家十三年前還有個大娃,丟在那森林中都死不掉,漬漬漬,難怪他會成個精怪回來尋仇。”
“就是就是,他們運氣也忒霉了些,還好我們?nèi)拥牡故撬赖酶蓛衾??!?p> “這下好了,只要將這死精怪燒死,我們?nèi)兆泳吞搅?。?p> 他透過裊裊火光中,忽而暼到那個混在人群中抱著藍色裹布嬰兒冷笑的男子,不禁低頭咒罵一聲:“他奶奶的?!?p> 他撫了撫額角,慢慢回憶起一炷香之前,他分明已將紅伊順通無阻地抱出了草屋,可之后后腦勺傳來一陣痛感,他便暈倒在地,隱隱約約中頭頂飄來一句話:“我會讓你親眼目睹你所信仰的大義是怎么毀滅你的?!?p> 文一錢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蠢笨,可在這幾日發(fā)生的事上,他真的懷疑自己這一世陰差陽錯撿了個豬腦袋回來,才能連著被人暗算兩次。
這人還是個他用盡全力維護之人。
有些人的眼緣真是說不清楚,就像文一錢猶記得見他的第一面,他便篤定面前這個人一定會是個好人。
他噙著一絲苦笑,盯著面前這群朝他罵罵咧咧,沖他扔火種的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額角不由落了一滴淚水,心里有個聲音響起:怎么這一世,世事人情為何還是這般涼???
倏爾火堆里輕悠悠地回蕩在他耳畔一句話:“文一錢,你快好好看看你面前這群老百姓的嘴臉,我才隨口一說你就是十三年前那個本該死去的嬰兒化作精怪回來尋仇,他們便信了我的話,要將你活活燒死,所以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行俠仗義么?你且說說,行的是哪方俠,又是哪方義?!?p> 熱氣騰騰的火氣撲面而來,他感覺炙熱的火苗烘烤著全身,就在他以為自己可能要被燒焦時,霎時間,電閃雷鳴,天空密密麻麻地聚集起一堆一堆的烏云,一陣狂風(fēng)呼呼吹過,天空墜落下一片片的雪花,火苗越來越小,空氣中氤氳著泥土的潮濕味,面前驚慌失措的人群紛紛抱頭蹲在地上。
不一會兒,一名白衣男子懷里抱著一名散發(fā)的女子緩緩走向他們中央,地上的雪印子越來越大,沐血如月色般清俊的臉龐浮上了縷縷寒氣,他穿過人群,徑直走向火堆中灰頭土臉的文一錢,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后,衣袖里揮出一方流動著白光的透明波罩,他輕手將熟睡的紅伊放在里內(nèi)好生庇護起來。
這方波罩是沂頌臨行前送予他重要關(guān)頭可用來保護紅伊的,聽聞是太上老君閑來無事做的小玩意,它外體布滿仙澤,罩內(nèi)靈氣旺盛,任何邪靈皆近不了身。
將她藏于此,甚好。
沐血雙眸里寒冰四射,人群中一道白影倏地閃過,抓住那抱著嬰兒的男子厲聲道:“你真以為我會不知是你么?阿錢是如何的人我又豈會不知?!?p> 被掐著脖頸的男子明顯怔了一下,他眼里溢滿驚恐和不安,苦澀道:“你是如何曉得是我?”
沐血冷峻的面容瀲出了一絲笑容,悠悠道:“你化作這醉靈居的店小二確實精明得多,可終究是落了破綻。一則在雪云朗尋我趕回客棧時,你必是才將阿依與李桉從那暗房里轉(zhuǎn)移到草屋,因雪山村氣溫要比外面低得多,所以只有才從這里走出去之人的外衣才會泛著潮濕;二則,我們一同去暗房查看時,看到躺在隔間里的老百姓,卻唯有你一點兒都不好奇,因為你本就知道他們是已死之人,而且我探了探他們的鼻息,發(fā)現(xiàn)并沒有死多久,所以是你見帶不走他們,便吸走了他們的魂魄。”
低伏在腳下的老百姓們聽聞皆倒吸了口涼氣,哆嗦著挪了挪位置。
沐血頓了一下又冷冷道:“最重要的是你一直圍著禿頭掌柜轉(zhuǎn),我猜你定不是真的關(guān)心他是否真的死了,你是在想法子引開我們的注意力,尋機用血咒術(shù)將這一切都栽贓給已經(jīng)消失了的文一錢,然后徹底殺死老掌柜,永絕后患,可你逃跑時萬萬想不到我的功力在你之上,你深覺逃不掉,便立即化作店小二的模樣蒙混過去,你確實差點成功了,可你疏忽了一點,要是你真是一個懦弱無能,茍且偷生的店小二,應(yīng)該是趁機收了那醉靈居,而不是消失得無影無蹤罷?!?p> 雪花在空中飛舞著徐徐落地,將大地渲染成一片白花花的油墨畫,積雪上的枯樹枝稀稀落落地躺在雪地里,不時飛過幾只紅尾鴝,店小二目光如炬,猛地掙脫開沐血的手掌心,立到不遠處撕扯下自己身上的布衣,仰面朝天發(fā)出怵人的笑聲,轉(zhuǎn)而冷冷地看向他們道:“就算如此,你們又能奈我何?”
說完他慢慢將懷里的嬰兒放在雪地上,掌心里升騰出一團黑色的氣澤,氣澤里緊緊包圍著七個閉著眼的光屁股嬰兒。他徐徐將他們平穩(wěn)地放在地上,岑岑看向那群趴在雪地里瑟瑟發(fā)抖的老百姓道:“你們之中的人,不抬起頭來看看他們嗎?怎么,因為過了十多年,你們忘記他們了么?救救它們吧,只要你們抱抱他們,他們就能好起來了?!?p> 他一邊碎碎念,一邊抱起腳邊的一個孩子躥到人群里,擰起其中的一個布衣婦女道:“你抱抱他吧,我親眼看著你將他扔了的,救救他,救救他?!?p> 那婦女聽聞猛地將他懷里的孩子推落在地,雙眼溢滿驚恐地尖叫道:“去死,去死,給我去死?!闭f完像瘋了般起身去尋那已被大雪覆滅了的火種,妄想將那孩子燒了。
店小二眼角噙著幾滴淚水,愣愣地將推落出去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來,溫柔地抹去臉上沾的細雪悠悠道:“你看,你都這樣了,她都還要再殺你一次。”
半晌,隨著一聲撕心裂肺地慘叫,眾人心窩都顫了又顫,沐血反應(yīng)過來時,那布衣婦女已被他擰斷脖頸,慘不忍睹地趴在雪地上,死不瞑目。
先前嘴里碎碎念的那幾個婦女雙手埋在雪地里,明明寒風(fēng)凜冽,額頭上卻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細汗,她們微微抬頭悄悄暼了一眼那一動不動躺在雪地里的嬰兒,無望的瞳孔里盛滿了恐懼,心虛地將頭低得更低了。
店小二見狀,忽爾面上一絲苦澀的笑意道:“你們竟一點悔意都沒有,既是如此,那你們都去死吧!”說罷從衣袖里端出一碗鮮血,悠悠一句話:“這阿依的血總算是派上用場了,我的小可愛們,喝下去,你們就能活過來了,到時,去把拋棄你們的人殺了吧,都殺了?!?p> 靜寂的天空里回蕩著他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讓趴在地下的人群渾身抖動得更加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