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經(jīng)放晴,又是初夏的陽光明媚。我只想靜靜的坐在房間里,可是連這樣的安寧也不可得,幾日間家里突然多了很多客人,來給云歸送禮賀喜,連后院都能聽到那些聲音。
我站在山谷外,遠(yuǎn)遠(yuǎn)看著孤竹的那棟竹樓時,突然就覺得有點(diǎn)可笑,原來在這世間,我已經(jīng)連一個可供逃離的地方都沒有了,只能來找這個我只見過幾次的男子。
我喚了聲“孤竹”,卻沒有人應(yīng)聲,順著樓梯爬上二樓。門敞開著,正對門是一扇很大的窗戶,窗外便是如同天然翡翠屏風(fēng)般的黛綠山巒,以及倒映著碧空白云的一泓幽潭,窗下放了張小榻,孤竹一只手撐著頭合衣躺在榻上,寬大的衣袖垂到了地上,旁邊放著一雙簡單古樸的木屐。
我一時愣住,忙轉(zhuǎn)身想要下去。榻上的人卻已經(jīng)聽到了聲音,低低地問了句:“誰?”那聲音慵懶,將醒未醒。
我只好又轉(zhuǎn)過身去,只見榻上的男子已經(jīng)半坐起來,一只手孩子氣的揉揉眼睛,茫然地看著我。
隨著他的動作,他手臂壓著的一把扇子掉落在地上。他聽到聲音,低頭去拾,那扇上墜著一塊雕刻精巧的玉勾,已經(jīng)摔出了一個缺口。他看一眼,便順手將那玉勾取下來,向窗外拋去。只聽“咚”的一聲,那枚價值連城的玉勾就那樣落入了一潭碧水中。
那夜倚樓一曲傳四座,今朝懶擲玉勾入碧波,我突然覺得,這種隨心隨性的瀟灑背后,倒更像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淡漠。
“這是上次鄭國公府送的,我就說麻煩,宣逸非要掛起來。”他此時方是完全醒了,一邊站起來一邊問我:“長樂一個人來的么?”
我點(diǎn)頭。
他笑著說:“也是。要是宣逸,一定會直接把我從榻上拽起來的?!?p> 我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孤竹,我能不能在你這兒待幾天?家里,最近有點(diǎn)吵?!蔽乙粫r也不知如何解釋,又怕他討厭別人打擾。
“只要長樂不嫌棄我這兒簡陋,盡管住下吧?!彼Φ煤軠厝?,沒有半點(diǎn)不悅的表情。
我松了口氣。
他看看外面的天色:“呀,都已經(jīng)是黃昏了?!?p> 我同他一起下樓,然后坐在樓前的水榭里看著湖水發(fā)呆,孤竹轉(zhuǎn)身進(jìn)了一側(cè)的廚房,過了不多時,手里端著一盤剛炒好的菜走了出來。他來回幾次,將菜都放在桌上,對我道:“快來嘗嘗?!?p> 我高興地走過去,嘴上卻故意說道:“都說君子遠(yuǎn)庖廚呀。”
他也笑:“我又不做君子。再說我一個人住在這里,要是遠(yuǎn)庖廚,我豈不是要餓死了。”他把筷子遞給我,道:“來,你嘗嘗這盤清蒸鳊魚。這魚是從北邊運(yùn)來的,宣逸剛派人送過來還十分新鮮呢。”
我嘗了一口,便愣住了。
“怎么樣?我做的還不錯吧?!彼诖乜粗?,眼睛亮亮的。
一時間竟有種想要落淚的感覺。蕪城與臨州雖分屬兩國,卻僅僅隔著一條天水河,想來口味也基本相同,這鳊魚帶著地道的臨州口味,雖然七年不曾吃過,卻從來都不會忘記。
我連連點(diǎn)頭:“太美味了,和我家鄉(xiāng)……蕪城的口味完全一樣。孤竹怎么會這個呢?”
“真的和蕪城的口味完全一樣?”他問道。
我用力地點(diǎn)了一下頭,卻在心里笑了,他這么問的時候,很像個等著夸獎的孩子,沒想到他也有這么可愛的一面。
他眸中的笑意不減,慢慢在我的對面坐下來,這才道:“那就太好了?!?p> —**—***—**—
飯后天已經(jīng)漸漸變暗。我坐在二樓,吹著小風(fēng),只覺得心情變得好多了。
孤竹在擦拭他的琴。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地看這張琴,墨色的琴身,瑩白的琴弦,琴腹刻著兩個字——卻羽。
卻羽,奇怪的名字。
他依舊一身白衣,修長十指拂過那琴,優(yōu)雅如畫。
我半開玩笑地問道:“孤竹,你為什么總穿白衣呢?”
他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這個嘛,白衣飄飄,才好迷惑你們女孩子啊?!?p> 我不禁大笑。
他一根根撥響琴弦,語聲柔和:“我出生的地方,依山而筑的城墻黝黑一片,一年中總有半年被白雪覆蓋。曾有個女孩子對我說,白衣配這卻羽琴,就像大雪掩孤城。這么多年,慢慢就習(xí)慣了?!?p> 能有半年被白雪覆蓋的地方,應(yīng)該是在極北之地。據(jù)我所知,極北的玉雪山終年積雪,以北已難有人煙,以南的大片雪山原野倒是有極少的人定居,不知他的故鄉(xiāng)是不是就在玉雪山附近。
如今仔細(xì)看來,確實(shí)可以看出他臉部的輪廓比較立體,眉眼略顯深邃,但若不是他說,我完全看不出他和我在楚國姜國見到的人有什么區(qū)別,就連口音都聽不出有任何不同,若不是知道他是誰,我還只當(dāng)他是姜國的世家公子呢。
我看著他沉靜的臉色,小聲問道:“那個女孩子,是孤竹的愛人嗎?”
他搖頭,道:“她說這話的時候還只有八歲,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如果她還活著,應(yīng)該和你一般年紀(jì),是個大姑娘了吧?!?p> 他的表情依舊平靜,聲音里辨不出悲喜,可是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如同潮水般無法平息的哀傷。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他也不再說話,信手彈出一支曲子。
突然我心中一動,對他道:“孤竹教我彈琴吧?!?p> 他問道:“長樂不曾學(xué)過嗎?”
我說:“小時候?qū)W過,只是那時我性子安靜不下來,學(xué)得不上心,所以彈得不好。”
從前在臨州時,父親也請了名師教習(xí)琴棋書畫,只是那時對這個世界的熱情太多,每日總有新的興趣,且八九歲的時候漸漸愛上騎馬多過于彈琴,于是每日騎馬和二哥去城里城外逛,便再也不碰琴弦了。
父親對我并不嚴(yán)厲,什么都由著我,寵著我,而娘親侍弄院中花草的時間遠(yuǎn)多于管教我,所以我向來是自由自在慣了的。況且我又是父親唯一的女兒,不說府中,就是整個臨州城,也無人敢不順著我。
后來到了楚宮,騎馬自然是不可能了,琴棋書畫也要繼續(xù)學(xué)習(xí)。但太后總是說,這些東西雖能怡性,卻并不是一個儲妃和國母最需要的,因?yàn)閷m里從來都不缺才藝絕佳的女子,而我最需要的是知史明理、寬容賢良,以及如何輔佐一個儲君和帝王。所以,從我進(jìn)入楚宮的那天起,為了我能夠成為云歸合格的妻子,小到衣著禮儀,大到國策政局,太后都一直親自教導(dǎo)我。
但這并不是我始終無法喜歡楚宮生活的原因。學(xué)東西、守規(guī)矩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主要是時時刻刻都擔(dān)著心,怕自己做得不好,失了太后的歡心,皇后的歡心,皇帝的歡心,以及楚宮中千千萬萬人的歡心。活得這般小心翼翼,終究只是為了那個心心念念的人,為了不讓他失望,為了配得上他耀目的光芒。
就在我恍神間,便聽見孤竹漫不經(jīng)心地問:“長樂從前是為了什么而學(xué)琴呢?”
我說:“因?yàn)榕⒆佣家獙W(xué),因?yàn)榭茨赣H彈覺得很優(yōu)雅?!?p> 這個母親是平陵長公主。我的娘親從不彈琴,在我的記憶里她仿佛一直都待在她的院子里,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平陵長公主常常在那些沉悶的午后或幽涼的黃昏,鄭重地焚香沐浴,只為彈一支曲。而我被那唯美如畫的場景吸引,每到這時就黏在她的身邊不肯離去。
后來才明白,彈琴其實(shí)是一種無言的訴說,悲喜煩憂都在琴音里。然而,等到我終于長大,有了想要訴說的欲望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所待的宮城是個只能沉默的地方。
“那現(xiàn)在呢?”他又問。
“因?yàn)樘旃馓L,總要找點(diǎn)事情消磨時光,寄托情懷?!蔽艺f。
曾經(jīng)閑時可以用來思念一個人,可如今那樣的思念只會讓人痛苦。所以把思念都留在夢里,把白天留給自己,留給琴音。
孤竹不再說話,手中曲調(diào)變幻,竟作哀婉悼亡之音,那琴弦似乎無法承受這曲之悲情,第五弦錚然斷裂。
我突然想起偶然在楚宮天祿閣一本殘卷上看到的話:“極北有琴名卻羽,心有悲音則必絕羽弦?!?p> —**—***—**—
那一晚,失眠多日的我終于在安寧中沉沉睡去。
醒時聽見窗外鳥鳴陣陣,百囀千聲。我只將兩側(cè)的頭發(fā)拉到后面,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挽著,任長發(fā)散在身后,然后走下樓去。
淡淡的晨霧在碧波上飄蕩,宛若瓊海仙山。孤竹就站在水榭之前,站在那裊裊晨霧之中,似乎隨時都會羽化而去。也不知是不是這一幕太過美麗,那一瞬間,我竟然覺得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不明緣由的傷感。
聽到我下樓的聲音,孤竹轉(zhuǎn)過身,對我露出一個笑容來。
我走下樓去,孤竹對我道:“昨日你說要學(xué)琴,我這里恰好有一張,應(yīng)該和你很配?!?p> 孤竹帶我到了樓下的一間房間。這竹樓上上下下都被打掃得極為干凈整潔,但這間房間卻滿地隨意堆放著大小不一的禮盒,上面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他在里面翻找了一會,找出一個十分精美的禮盒,打開來里面有一個古樸的琴盒,琴盒中放著一張伏羲琴,所髹朱漆璀璨古穆,又兼貝徽瑤軫,觀之雅致優(yōu)美。
“我忘了是誰送來的,一直放在這里也是可惜了,送給你吧?!彼麑⒑凶舆f給我。
我小心接過來端詳,發(fā)現(xiàn)琴首上雕刻著三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頓時驚嘆道:“哇,這該不會是前朝第一斫琴師陳桐的作品‘夢蝶’吧,稀世珍品啊?!?p> 他毫不在意地一笑:“不管是誰的,你喜歡就好?!?p> 將軍愛馬,俠士惜劍,我以為像他這樣琴藝奇絕的人,不說愛琴如狂,也該有惜琴愛琴之心,卻沒想到他似乎對此漫不經(jīng)心,任這張絕世好琴被隨意丟棄在雜亂的房間里。
我想起昨日的“卻羽琴”,也不知是不是我在書上看到的那張,便問道:“孤竹的卻羽琴有絕世之音,可為何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笑著道:“啊,那只是張普通的琴,主要是我彈得比較好而已。”
我雖然不大懂得鑒賞琴,也知道這張卻羽琴絕非凡品,或許真的就是楚宮殘卷所記載的那張。想必此琴關(guān)系到他的身份或是過往,讓他不想提及,我也就不再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