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孤城堪腸斷
“我會活著,要么活著陪你一起從楚宮出去,要么活著把你的尸骨從楚宮里帶出去。”他唇邊的笑在那話音里一寸寸都化作了哀傷,“可是長樂,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嗎,你其實并沒有想要活下去?!?p> .
這一刻我沒有意識到,我們已將這一生所能相處的時光蹉跎過半,卻依舊游離于彼此的世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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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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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籠罩的阜都,開始漸漸被潮水般涌來的光線席卷。我牽著馬走過寧靜的街市,走過高大的城門,走向自己選擇的前路。
少年時我和云歸都喜歡站在攬月臺上眺望,那時我以為,這是因為我們對未知的風(fēng)景擁有同樣的熱情。但如今我終于明白,我期盼的只是讓廣闊天地證明我缺失的自由,而他要的卻是能將九域六國都握在自己手里的權(quán)利。
但這一次,我不是要去遠游,而是要去復(fù)仇。從前,我一直等著和云歸一起做這件事,但如今我已經(jīng)明白,云歸他要的是江山,而報仇是我自己的事。
我對自己說,這不是簡單的復(fù)仇,而是尋求余生的自在和逍遙,因為仇恨已經(jīng)成為困住我的枷鎖,讓我永遠都不能快樂地微笑,所以我必須先讓自己的心得到安寧。
站在城門外的那一刻,我為自己的離開賦予了這樣積極的意義。但是直到很后來,我才明白,我不是為了報仇,不是為了尋求內(nèi)心安寧,而只是因為從和云歸分開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就已經(jīng)崩塌。
從十歲那一年開始,我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成為云歸的妻子,而那之后我九年的人生,都寄生于這段愛情,哪怕對命運委曲求全,哪怕一次次違背初衷。云歸他一個人支撐著我的整個人生和未來,如今將他從生命里剝離,就好像剝離骨血一般,痛徹心脾,卻無能為力。
所以在世界崩塌的這一刻,我重新給自己找一件支撐自己活下去的事——回楚國復(fù)仇。
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城池,便打算翻身上馬,卻突然覺得一陣暈眩,隨后便覺得胸口刺痛難忍,呼吸也困難起來,然后慢慢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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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忘塵谷。這個房間我曾經(jīng)住了半年多,還是很熟悉的。我掙扎著坐起來,只覺得腦中一片紛亂。我明明是在阜都城外暈倒的,想必是孤竹送我來的吧,谷中的人是絕對不會出去的,知道路的也只有孤竹了。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的人是谷主,而且這一次她沒有戴面紗。她道:“好點了嗎?”雖然是一句問候的話,卻沒有一絲關(guān)切的語氣。
“好多了。是孤竹送我來的嗎?”我問道。
“除了他,還能有誰?”她冷冷地看著我道,“我早就說過,血影之術(shù)傷人十分就必自傷五分,這世界上從來沒有輕易得來的東西。何況,你倒行逆施用它來救人,救人五分就要自傷十分。”
我道:“無論做什么都必須要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這個道理我一直都明白??墒?,谷主,我并不后悔?!?p> “從今以后,你不能再用血影之術(shù)了。”她打斷我道。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彼f,“你今年多大了?”
“明年三月就滿二十了?!蔽掖鸬馈?p> 她皺了皺眉,又問道:“你還有其他姐妹兄弟嗎?”
“有兩個哥哥,卻不是一母所生?!蔽掖鸬?,心頭的疑惑更勝了,隱約覺得有一絲心慌。
谷主自言自語般地嘆息道:“原來如此?!彼酒饋?,對門外道,“進來吧。”
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中年女子,右邊面頰一直到脖頸被燒傷的疤痕覆蓋,看著觸目驚心。
我道:“青姨?!?p> 谷主道:“勻青,有些事情也該告訴她了。”
青姨走進些,臉上雖笑著,卻有眼淚落下來。她哽咽著對我道:“看著你,我總是能想起當(dāng)年與你娘在上夷度過的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一轉(zhuǎn)眼啊,二十多年就這么過去了。當(dāng)時谷主和我在谷前救你時,差點以為是她回來了,實在是太像了……”她說到這里,已經(jīng)泣不成聲。
谷主道:“你娘本名音莫,夕音莫,是夷止族族長的女兒。你的血對我戴的靈石有反應(yīng),你又說你的娘親叫莫音,這才斷定你是音莫的孩子。因為曾經(jīng)勻青告訴我,音莫離開上夷時已經(jīng)有了身孕,所以,我便以為你就是當(dāng)年的那個孩子??墒?,那個孩子如果活著,應(yīng)該二十有二了,絕不可能是十九歲?!?p> 娘親孤身一人被父親所救,想必那個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了吧。我回忘塵谷將從鄭國公府拿到的木蘭匣子交給谷主的那次,我還不滿十八歲,她卻說我是二十歲,原來是這樣。
在我生命最初的十年,我與娘親相處的時間其實并不多,白天我常常待在平陵長公主的院子里,和哥哥們玩耍或是讀書習(xí)字,回到娘親那里時她也很少和我說話,有時她會用一種茫然的眼神看著我,一看就是好久,直到我害怕起來,拉著她的衣袖輕輕地喚她,她才回過神來,對我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如今想來,當(dāng)她那樣看著我時,她眼里所見或許未必是我,而是某個早已離她遠去的生命。
我問道:“娘親當(dāng)時為何會懷著身孕離開上夷?”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fā)抖。
青姨的目光變得迷茫起來,似乎想起了那些逝去多年的故事,過了片刻她才道:“你娘她愛上了因采藥而停留在上夷的藥師七葉,一個英俊又溫柔的男人??墒?,上夷雖然可以自由婚嫁,卻素來注重血統(tǒng),你娘她是族長唯一的女兒,便注定不能隨心所欲,怎么能違反族規(guī)嫁給外族人呢?!?p> 我問道:“那,為何只有娘親一個人離開了上夷?”
青姨深深地嘆了口氣,道:“藥師七葉,他不知救過多少人的性命,卻醫(yī)不了自己,他是病死的。所有的人都以為你娘她會心灰意冷,然后順從地嫁給另一個人,但她卻選擇了永遠離開上夷。”
若藥師七葉沒有死,若夷止族不曾毀于由戰(zhàn)爭引起的屠殺和大火,這只是世界上最常見的愛而不得的故事??墒?,世上總有這么多無可奈何的事,總有這么多人力不可阻擋的悲傷。
從前娘親總是一個人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侍弄那些花花草草。我以為是因為父親總有忙不完的軍務(wù),不能陪著娘親,因為父親已經(jīng)有了結(jié)發(fā)的妻子,而我的母親只是個局外人??墒侨缃裎也沤K于明白,她只是不愛父親。
娘親雖然只是妾室,父親卻愛之重之,讓她住在偌大的落雪園內(nèi),吃穿用度都和平陵長公主那邊一樣,還特許她不用對平陵長公主晨昏定省,娘親喜歡花草,父親便托很多人從各地為她收集奇異的花種,娘親不喜歡熱鬧,便從不要求她參加任何家宴和活動。可饒是如此,也化不開娘親眼里的冷清寂寞,眉間的黯然神傷。
娘親當(dāng)日,又是以什么樣的心情嫁給父親的呢?離開上夷,使她得以逃脫那場滅族浩劫,可是最終親人、愛人、孩子都離她遠去,從此以后只能帶著曾經(jīng)的回憶,孑然一身地活著,那該是多么深的悲哀和孤獨。
我怔忡了片刻,問道:“谷主,青姨,你們今日為何要和我說這些?”
谷主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要想使用血影之術(shù),必須要純正的夷止族血統(tǒng),但這并非是說其他人不可以使用,而是唯有夷止族的血才能抑制秘術(shù)的反噬,并將血影花永遠禁錮在血影珠中。但是,如果是非夷止族血統(tǒng)的人使用,越到后來反噬就會越強烈,最后血影花會從血影珠中爆裂而出,必將花毀人亡。你只有一半的夷止血統(tǒng),血影之術(shù)用得太多,你的身體必然無法承受,最后必將死于反噬。”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每次使用血影之術(shù)后,我都會覺得心口疼痛,原來是這個原因。
我對她露出一個笑來,道:“谷主,如果我命中注定死于血影之術(shù)的反噬,我也不后悔?!?p> 她看著我,過了很久之后,她說:“我知道我無法勸你,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教你其他用來防身的東西?!?p> 我說:“谷主如果愿意教我,就教我一個怎樣殺人的辦法吧。”
她詫異地看著我:“你……”然后她露出了然的表情,“你要一個人去報仇?”
我點頭:“我要殺了李觀,殺了孟歷。”
谷主皺眉沉默地看著我。青姨抓住我的手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總要等到你有了能力的時候去,而不是現(xiàn)在白白去送死啊。”
我說:“我一直也是這樣想的??墒谴顺鸩粓笪冶闳找闺y安,噩夢纏身,過去的那些事總是不斷地在腦中浮現(xiàn),無論在多么快樂的時刻,我總是覺得那快樂像罩著一層薄紗,怎么都不真切。與其這樣活著,我倒寧愿冒險一試?!?p> 青姨嘆了口氣道:“那種日夜難安的心情,我又怎么會不懂呢。那場楚姜之戰(zhàn),鄭啟明為了從側(cè)面攻擊楚國,不惜毀滅了整個夷止族。如今,鄭啟明雖然已經(jīng)死了,可每當(dāng)我想起那場驚天動地的大火,還是會覺得心痛到喘不過氣來。所以即使報了仇,你也未必就可以過上舒心的日子?!?p> 青姨說話時,谷主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我一直以為,谷主讓我殺鄭國公鄭啟明僅僅是為了愛情糾葛。原來,他竟然是毀掉整個夷止族的人??粗戎鞯纳袂?,鄭啟明可以找到從上夷通往楚國的道路,應(yīng)該和谷主有關(guān)吧。
我讓自己不去看谷主,只對青姨說:“青姨說的也有道理??墒?,我上次來忘塵谷時,發(fā)現(xiàn)青姨的臉上多了很多笑容。我知道冤冤相報并不能解決問題,但至少可以讓我心安,讓我活得輕松一點?!?p> 谷主嘆了口氣道:“長樂,我不攔你。但我希望你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再用血影之術(shù)?!?p> 我點了點頭,卻在心里嘆了口氣,我知道自己未必做得到。
央容
第三卷啦,大家可以安心看長樂和孤竹的愛情線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