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安靜。
盆架上放著那株死亡之花,花生九朵,居中燦爛盛開的大紅花艷冠全株,又有一朵悄然伸展開了一爿花斑,嫣紅如血。
黑衣文人安靜的坐在花前,默默的聽著青衣澆花。
紅衣小姑娘跪在地上,倔強的抿著嘴。
不知錯在何處。
黑衣文人輕輕搖著手中畫扇,也抿著嘴,目盲的漂亮眸子透過精舍,看向遠處那座尋常小院,許久沒有說話。
安靜的澆花水聲如細雨,灑落三人心扉。
青衣欲言又止,終究只是默默的放下手中水壺,束手垂首站在先生身后。
“宋詞。”
黑衣文人輕喚了一聲,卻什么也沒說,只是嘆了口氣。
紅衣小姑娘抬起頭,臉上小雀斑活躍著,輕聲倔強的道:“先生,我沒錯。”
黑衣文人默然。
但說了一句,“去東宮罷?!?p> 紅衣小姑娘身子一顫,臉色刷白,“先生,我不想去?!?p> 黑衣文人起身,手中畫扇輕搖,走向精舍書房,留給紅衣小姑娘一個落寞背影,“張綠水已有半月不曾去過東宮,王琨并不好好糊弄,內(nèi)謁者監(jiān)張攘已心生懷疑。”
青衣蹲下拍著紅衣肩膀,“你就別執(zhí)拗了,先生也是無奈,你和李汝魚注定不是一類人,況且那少年有個大名鼎鼎的青梅竹馬,謝家晚溪,他就算一時對你好,也只是貪戀你……美色而已?!?p> 也有些奇怪。
宋詞這樣子,李汝魚也能看上?
雖然出現(xiàn)在李汝魚面前的宋詞依然極美,但絕對不是懸名《豆蔻錄》榜首的盛世風華,尤其是那一臉小雀斑,怎么看都只是一個嬌俏小丫頭而已。
也頗有些無奈,十四五歲的少男少女,說什么愛情,都不過是懵懂初開的新鮮罷了,今日宋詞在謝純甄面前說的那番話,氣話居多。
但又擔心,宋詞倔強。
一旦說過什么話,就會在心中生成執(zhí)念,所以先生才將她打發(fā)回東宮,免得真和李汝魚糾纏不清。
紅衣小姑娘默然不語。
心中卻是幽怨的很,他……他連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滿心的委屈,淚水在眸子里打轉(zhuǎn),卻始終沒有滾落,賭氣的對自己說:“宋詞,你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呢,要堅強?!?p> 書房里,傳來先生嗆水的咳嗽聲。
紅衣小姑娘忽然想起了很多往事,忍不住破涕為笑,“先生,我愿意去東宮?!?p> 書房里一聲嘆息。
紅衣小姑娘有些黯然,思緒沒來由的飄向遠方,符祥九年到永安元年那個交錯年關(guān),臨安新舊君王更替,天下一片混亂。
北方有蠻人南侵,岳家王爺開封城頭擁兵自重。
萬幸有個起于西軍的讀書人,讀書人很好看,好看得連女人都自慚形愧,率兩萬鐵騎大破北蠻,殺敵兩萬余。
兩萬鐵血男兒,僅三千余人歸故鄉(xiāng)。
一戰(zhàn)定天下。
讀書人后來成為大涼樞相公。
永安元年夏初,海上大震,青州沿海轄境內(nèi)海水倒灌,家破人亡者無數(shù),然而新帝忙著整治朝堂勢力,朝野重臣人人自危,工部戶部賑災(zāi)形同虛設(shè)。
有個三歲小姑娘父母被海水卷走,再也沒了家。
無家可歸的小姑娘奇跡般的活了下來,顛沛流離里被一對好心夫妻收留,逃難到蘇州,憑著養(yǎng)父讀過幾年書,在蘇州一位大戶人家當奴仆,拼湊起來的家庭有了生氣。
那對一直沒有生育的夫妻,索性斷了念想,在詢問過小姑娘后,為她改名張綠水入了戶籍。
水患之前的青州,青山綠水,海水倒灌時,天地之間一片混紅。
綠水,是對故鄉(xiāng)的眷戀。
永安二年,蘇州來了位黑衣目盲人,無意之中聽見坐在門檐前小姑娘哼的小曲兒,于是留下錢財供小姑娘讀書,也留下了一位用劍的漢子教小姑娘學習劍道。
永安十年,有人自臨安來,將這個溫煦一家接到大涼京都。
永安十一年,名為張綠水的小姑娘莫名其妙過了大涼官選,懸名《豆蔻錄》榜首,又莫名其妙在某個下雨天,被微服出宮在臨安城游玩的太子趙愭撞見。
驚為天人。
太子趙愭回宮后屁顛顛的跑到垂拱殿,說請陛下賜婚,女帝陛下大手一揮,張綠水破格被選為太子儲妃。
雖是寒門出身,但懸名《豆蔻錄》榜首,直接過了門當戶對那一關(guān),況且是太子親求女帝賜婚,宗正寺也沒有強硬的理由來反對女帝刻意貶損太子趙愭的旨意。
太子趙愭自虐,大家能怎么辦?
說起來也是荒唐,大涼太子儲妃,竟是寒門出身。
小姑娘幾次入東宮,都不茍言笑,對太子沒甚好臉色,屢次不理問話,遂以弱聽為由掩飾。
后小姑娘不去東宮時候,便跟在黑衣目盲的先生身旁,就連見過多次的閑安郡王趙長衣也不知曉,這位滿臉小雀斑的嬌俏紅衣,竟是懸名《豆蔻錄》榜首的張綠水。
紅衣小姑娘一直記著她真正的名字,那個湮沒在倒灌海水里的名字,宋詞。
太子儲妃張綠水,嬌俏紅衣宋詞,一人耳。
但她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先生所賜,沒有先生,今日的張綠水也許只是個懵懂著愛情對世界一片茫然的鄉(xiāng)野粗俗小姑娘。
懸名《豆蔻錄》是自己確實有那個姿色,但遇見太子趙愭,則是先生一手策劃。
只是,誰稀罕呢?
紅衣小姑娘撇了撇嘴,注定是個短命太子。
況且東宮里那少年,平日里性格軟弱,看見鐵血相公王琨就似老鼠見了貓,在下人面前又拿捏著太子架勢,在自己面前更是毛手毛腳,讓人打心眼里瞧不起。
雖才十三歲,可這位太子殿下已在好幾個丫頭身上嘗過男女情事。
對此女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王琨更是喜聞樂見。
但這對于作為太子儲妃的自己而言,真是個惡心死人,總覺得那個徒有虛表的太子像個傻逼,哪有夕照山下小院子里那條魚來得真實。
嗯,那家伙也是個色胚,第一次相見,就看自己雙腿之間,無恥的很呢。
紅衣小姑娘起身,“先生,那我回去了?!?p> 書房里依然沒有聲音。
紅衣小姑娘悵然若失的看了一眼不遠處,心里惦念著那個少年,他在干什么呢,聽到自己說讓他做自己的男人,他怎么想的呢?
肯定心里暗樂著吶。
想到這小姑娘忍不住笑了起來,啐了一口,美得你呢。
笑起來的小姑娘,滿臉雀斑美如青蔥。
小姑娘伸手抹臉。
手落時,盤繞在頭上的垂髫秀發(fā)劈落下來,柔順如瀑流,鼻梁高挺了一分,臉頰修長紅潤了一分,眼眸大了一分,單眼皮成了雙眼皮,低眉如彎月,唇角嫣紅盛艷陽,滿臉雀斑已然消失大半,唯剩三兩粒,點綴在眉角,倍增嬌俏。
覆手落手之間,五官細微變幻,鄰家小姑娘已是禍國紅顏。
紅衣宋詞,已成綠水儲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