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就要睡炕。二叔炕燒的很好，躺在上面很舒服，全身暖洋洋，比作按摩都舒服。比起南方的潮濕冰冷的床，真是好過太多了，不可同日而語。
爐火炙旺，爐上鋁水壺咕咕作響，冒著白氣。
爺爺去世了，我趴在炕上，點根煙，看著房子里的老家具，想起了很多往事。
我小時候，我們還住在老莊子上的窯洞里。那時家里沒有手表，我?guī)缀鯖]有遲到過。我和爺爺奶奶住的這個窯洞的上方有個窗戶，平時用來透光排煙。每天早上，爺爺都醒的很早。他躺在炕上，盯著窗戶。當北斗七星路過窗口時，爺爺就喊我起床，到了學校時間正好差不多。上小學的時候，我都起得很早，幾乎每天都是第一個到學校。有天晚上月亮很亮，爺爺不知怎么喊我起床，我背起書包就上學去了。那時候?qū)W校是沒有保安的，學校放學的時候大門都是鎖了的，鑰匙是老師保管。不到點，校門是不會開的。
走了很久之后，家里的雞叫頭遍，爺爺才明白我起早了，趕緊穿上衣服趕到學校找我，但是校門口卻不見一人。爺爺急的喊了幾聲，校門口的老王頭聽到出來，說我在他們家睡覺。原來我來的太早，大半夜的驚醒了老王頭家的狗，老王頭出門一看，見明晃晃的月亮下我一個人傻站在校門口。那時候才三點多的，老王頭就喊我進他們家去睡覺了。王爺爺人很好，像很多農(nóng)村的人一樣，很淳樸心眼好，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覺得心里暖暖的。
小時候家里很窮，農(nóng)村人沒啥收入，全靠務農(nóng)養(yǎng)活自己。家里種的地不算多，還喂了牛，養(yǎng)了羊，養(yǎng)了雞，還有養(yǎng)過豬。不上學的時候，家里農(nóng)活多，我時常跟著爺爺去放羊，割草，砍柴，收麥子，辦玉米，挖牛糞，翻地，除草……秋種夏收，太多的回憶。
在我的記憶中，爺爺?shù)霓r(nóng)活做得很好，不論是割麥子，還是耕地，或者揚場，還有燒柴火等，那手藝都沒的說，在我們村首屈一指。
爺爺做什么都很細心，每次干完農(nóng)活，蹲在田邊地頭，揪一把冰草，將鋤頭和鐵鍬擦得锃亮，絕不留一絲泥土在上面，這樣就不容易生銹，所以我們家的農(nóng)具用的時間很久，現(xiàn)在老家還有幾把和我年齡差不多的農(nóng)具。
莊稼人很愛惜糧食，爺爺也不例外。小時候吃飯，飯粒掉在桌上，掉在地上就要挨打挨罵，我以前吃饅頭的時候，都是捧著吃，吃完掉的渣渣捧在手心都要塞進嘴里。要是有老鼠進了屋子，爺爺就跳下炕，拿起灰耙，非要把老鼠找出來打死才罷休，我們經(jīng)常大半夜爬起來，大呼小叫的打老鼠。
爺爺還很注意行為舉止。他身材高大，應該有一米八，長期干農(nóng)活，全身肌肉健碩，走路的時候，永遠是腰背筆直，腳不拖地。到老也都沒有彎腰駝背。我記得那時候沒有剃須刀，爺爺農(nóng)閑的時候，就對著家里唯一的小鏡子，拔胡子。用夾子，一根一根拔。長出來就拔，長出來就拔。說道這里我才想起來這十幾年，我?guī)缀鯖]有看到爺爺長胡子，他也沒有剃須刀，應該是都拔光了。不得不說，爺爺是個狠人，對自己那么狠。小時候我是內(nèi)八字，爺爺嫌走路難看，到了冬天老是要將大腿內(nèi)側(cè)的棉褲磨破。爺爺就時時提醒我，記不住就用鞭子打，硬生生讓我糾正了過來。以前走路總是提不起腳后跟，刺啦刺啦拖在地上，爺爺聽到了就很煩，說走路都沒精神，經(jīng)常罵也給我改了過來。
爺爺飯量不小，從我記事起，我就記得他老是端著一個碩大的白瓷碗，我們這邊叫老碗。老碗和我們家現(xiàn)在裝湯的盆差不多?，F(xiàn)在我吃米飯的碗，和那個比起來，簡直沒法說。每頓他都是兩碗飯，一碗干的一碗湯的。吃饅頭能吃四個，饅頭是我們老家自己蒸的大饅頭。干活更是不用說，全村沒幾個人能比。這次聽我舅爺說起爺爺?shù)耐?，爺爺年輕的時候，去陜北坐麥客，給人家割麥子，一天出去可以割三畝麥子。爺爺太能干了，一天三畝麥子，人家財東沒見過這么能干的，拉著不讓回去，非的讓他留下來。
十五年前，奶奶去世，爺爺坐在奶奶墳頭，哭得像小孩子。往后的十幾年，又送走了自己的兩個兒子。爺爺這一生，太多苦難了。
五叔去世后，家里所有人瞞了爺爺兩年，最終還是知道了。很久了沒有接到五叔的電話，過年五叔也不回來，打電話也沒有人接，爺爺感覺到了什么。
五叔很孝順，每年都要回家看爺爺奶奶，市場來電話問候，給爺爺奶奶寄錢，兩年了沒有任何音信，爺爺自然有了預感，父子連心。
得知五叔去世，爺爺老淚縱橫，痛哭失聲。沒了五叔，堂弟又坐牢，五媽身體不好，家里還有一個中學生，他們一家過的很艱難，爺爺時常掛念，放心不下。我每次回家，都讓我給五媽打電話，問我有沒有去過他們那邊。
前年六叔因病去世，半夜兩點尸身拉回老家的時候，爺爺起床來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站在六叔面前看著他，神情悲傷，一語不發(fā)，爺爺伸出衣袖沾沾眼角，可是那里還有眼淚，八十五歲的老人，淚早已流干了。
我很難想象，當年我爸出事時爺爺?shù)母惺?。三十年前，我爸從建筑工地上摔下來，摔斷了腰椎，臥床兩年后去世。那兩年連身都翻不了，時間長了身上就會有褥瘡。爺爺奶奶幫他翻身，接屎接尿，伺候了兩年。那兩年，作為父母，看著兒子受罪，心里不知道多難受。
昨晚和二叔聊天，他照顧爺爺，已經(jīng)整整七年了。之前是在三叔家，也是七年。奶奶去世后，這十四年，爺爺都在二叔三叔家吃飯。如何贍養(yǎng)老人，一家人吵吵鬧鬧很多次。為了吃飯，爺爺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這些年，三個兒子相繼去世，黑發(fā)人送白發(fā)人，爺爺不知道多傷心。這些年寄人籬下，受人白眼，吃自己不愛吃的飯，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這些年，高血壓越來越厲害，膽囊心臟等日益老化，病痛纏身，如今終于解脫了。
爺爺終年八十七歲，高壽，走得快沒有受苦，按老家說法是喜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