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腳鐐有些沉重,那上面沾染有牢獄里特有的惡腐味道,幾塊醒目的深褐色銹跡像是幾坨附著在上面的蛆蟲,人若久視之,不免會產(chǎn)生一股反胃的沖動。
不過,甘羅的心情總是輕松些了,踏著去往趙宮大殿的平整闊道,他幾乎覺得,自己應該是活下來了。
牢獄中的人吶,就好比是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甘羅在想,如果魚能夠說話,并且宰割它的人愿意相信,那這只魚一定會竭盡所能地告訴此人,河流里的某處有一堆沉積已久的黃金,以此來換得自己的生路吧。
陽光很明媚,甘羅被左右士卒推攘著前行,手銬腳鐐不停地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簦丝搪爜?,反倒有些悅耳,大殿快到了,甘羅遠遠地看了一眼那兩扇敞開的殿門,嘴角不禁勾起一絲淺笑。
“啟稟大王,犯人甘羅帶到!”
士卒將甘羅押解入殿,稟明之后迅速地退開了。
甘羅蓬頭垢面地立在殿中央,趙王端坐于上,群臣皆立于下,齊齊地把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久聞秦以刑重治國,不知甘羅使者對我趙國牢獄的手段,可有何見地?”
趙偃俯視著甘羅,以一副居高臨下的氣勢嘲弄道,群臣見甘羅身上傷痕累累,一個個心懷暗笑,巴不得甘羅多吃些苦頭。
甘羅剝開披散在額前的亂發(fā),淡然笑道:“四十五下鞭子,十二記烙鐵,我都記著呢??列搪镒匀凰悴簧?,想來也是趙王您手下留情,不肯傷我性命,否則邯鄲大牢的手段應該再嚴厲些才是。不過嘛,我這身體也沒你們想的那么差,受得住、受得住的?!?p> 眾人聞言,自是從甘羅的話中品出些反諷的味道,歸根結(jié)底,趙王不會輕易殺了甘羅的,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
趙偃直直地盯著甘羅,這個身為階下囚的少年有著一股倨傲的氣質(zhì),即便他一頭亂發(fā),一身血漬,也無法掩蓋住這股氣質(zhì)。趙偃審視一陣,竟發(fā)覺此人和已經(jīng)過世多年的藺卿有幾分相似,縱然兩人年齡相差巨大,但這股立于人前毫無畏懼的倨傲氣質(zhì),卻是十分相像。
“甘羅,你在獄中再三嚷求要見寡人,現(xiàn)在寡人就在你面前,你到底要說什么?”
甘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停地舒展筋骨發(fā)出咔咔咔的關(guān)節(jié)響聲,牢房里待了一日一夜,他的四肢實在是酸痛得緊。
“想必趙王您已知曉張?zhí)聘把嘀?,其中厲害不需我多說,您與諸位大臣肯定比我知道得清楚,現(xiàn)在嘛...我有一力挽狂瀾之計,以保趙王您舉國之安危,諸位?可愿聽之?”
“大膽!”一武將赫然出列,沖著甘羅斥道:“張?zhí)评腺\命好沒被我們逮住,你現(xiàn)在卻是在我們手心里。即便與你秦國開戰(zhàn),我們先拿你祭旗,然后血戰(zhàn)到底便是,我就不信那秦國有多厲害,哼!”
武將到底氣節(jié)高些,相比于大殿里多數(shù)的文臣,這個濃眉大眼虎背熊腰的將軍不論是否是盲目自信,至少,他沒有慌。
而有些大臣,甘羅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到的是心急如焚,還有不知所措。
趙國沒有資格再進行一場與秦國的大戰(zhàn)了,這幾乎是所有趙國君臣的共識。
在群臣議論紛紛之時,趙偃思忖一陣,雖是內(nèi)心連三分把握都沒有,卻仍是保持著君王的氣度,朝甘羅說話時也是義正辭嚴。
“你實在太小瞧趙國了,十幾年前秦國攻不破寡人的王都,今日也是一樣。秦國近年來朝局混亂,又逢義渠匈奴犯境,此時若東出函谷,一旦面對山東五國之合擊,敗的一定是你秦國!”
甘羅大笑,引來群臣側(cè)目。
“五國合擊?只怕趙王你還活在夢里吧!近百年來多少次五國伐秦都以失敗告終,損失慘重,現(xiàn)在就算蘇秦復生再執(zhí)六國相印,只怕也不敢說伐秦二字!哈哈哈哈!”
趙王聽著笑聲著實刺耳,立即站起身來指著甘羅吼到:“給寡人閉嘴!秦虎狼之國,天下皆知,長平一戰(zhàn)不共戴天之仇寡人時刻銘記于心,即便他國不相助寡人,寡人將親率大軍與之死戰(zhàn),即便是敗,也要你秦國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
甘羅象征性地收斂收斂笑意,又道:“趙王您何苦把長平之戰(zhàn)看得那么重,說起來,長平一戰(zhàn)趙國死傷慘重,卻是沒有到宗廟毀絕的地步。反觀你趙魏韓三家分晉之時,晉國王族被你們屠戮殆盡,婦孺無生,宗廟盡毀?!备柿_言及此處,不禁嘆了口氣,微微搖頭:“咳!實在令人不齒呀...”
諸多大臣聽了甘羅這話,情知無法反駁,只得恨恨咬牙死盯著他,而趙王,此刻眼里的火光越來越旺盛,大有一舉焚掉甘羅的沖動。
甘羅看這情況,也不敢再刺激趙偃了,旋即抖了抖兩手闊袖,作出進諫之姿向趙偃稟道:“趙王與列位大臣不懼死戰(zhàn)之心甘羅佩服,甘羅今日求見,只是想告訴各位,放了我,秦趙和睦,我死了,秦趙開戰(zhàn),就這么簡單?!?p> 趙偃兩聲冷笑:“莫非你說的力挽狂瀾,保寡人舉國安危之計,就僅僅是放了你?你真的寡人三歲小孩么!”
甘羅直起身來,昂揚道:“我此次使趙,最初的目的是保護張?zhí)七M入燕國,然后秦燕共伐趙國,以廣君侯之封地。但現(xiàn)在事已敗露,我為階下之囚,若命喪于此,那君侯的封地再廣再大又與我何干?我現(xiàn)在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活下去?!?p> “哦?有點意思?!壁w偃見甘羅話中之意大抵與他所料相同,現(xiàn)在甘羅又有主動認慫,便不由得眉目舒展不少,心情也瞬間好了許多,“算你有自知之明吶,你且說來看看,寡人有什么理由不殺你?”
甘羅略微一忖,直言不諱道:“很簡單,只需趙王您簽下秦趙結(jié)盟的國書,再奉上河間五城,我定能說服君侯改變主意?!?p> 河間五城!拱手相讓!
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甘羅話音未落,殿中已是群情激奮。
“好一個無恥小賊!我趙國之土,絕不會割與你秦國半寸!”
“不錯!趙國將士何懼與秦軍血戰(zhàn)疆場,豈能在你恫嚇之下獻城茍和!”
“河間之地乃我歷代先王之基業(yè),你休要癡人說夢!”
......
第四十四章
甘羅被左右侍衛(wèi)押著向?qū)m門外走去,身后大殿內(nèi)的嘈雜之聲依然在繼續(xù)。
甘羅在想,趙王的心中自是有一桿秤的,只不過,當著太多大臣的面,他一國之君總不能甘受大辱立刻答應下來吧。
面對血海深仇的秦國,如果未戰(zhàn)先怯、獻城茍和,說是奇恥大辱覺不為過,一旦應承下來,即便他趙偃手一國之君,恐怕也無法阻止萬千子民的唾罵。
被押回牢房之后,甘羅倚靠在墻根上,心情不免忐忑。
幸運的是,自己這條小命暫時保住了,不幸的是,自己已經(jīng)交出了最后的底牌,再也沒有任何辦法做些什么了。
幾個時辰過后,過道那頭現(xiàn)出幾個人影,兩個獄卒趕緊迎了過去,交談的聲音驚醒了倚在墻根睡著了的甘羅。
甘羅睜眼,郭開已斥退左右挪步過來,臉上掛著一種難以言表的奇怪表情。
“使者似乎心情不錯?”郭開踏進牢門,朝甘羅問到。
甘羅勉強笑了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哪里會有什么好心情。怎么,郭大人此時前來,莫非是想告訴我趙王答應了我的提議?”
郭開磨蹭著手上的扳指,不知心里想了些什么,停了片刻方才開口。
“大王不會答應你的,不過嘛,你的小命暫時還能留一陣子?!?p> “哦?”甘羅疑問一聲,以自嘲的口吻說道,“既如此,郭大人來見我又是何故?我可是能招的都招了,再對我用刑我也只招不出更多東西來。”
郭開見甘羅身近絕境竟還能有些灑脫之意,便鄙了甘羅一眼道:“你這小賊騙了我和大王好些時日,誰知道你心里頭還有什么鬼伎倆!保不齊哪日大王動怒,立刻下令殺你祭旗!”
郭開此人如何,甘羅來趙國之前便下了番功夫了解,此人雖貴為建信君,乃趙偃心腹,卻是一阿諛奉承的無才之輩,錢財美色那是樣樣要貪。
甘羅心中暗忖一陣,淡然笑道:“郭大人又來嚇我了不是?我這命反正都在你們手里了,趙王哪日要殺我都可以,怕只怕趙王和郭大人沒把道理想明白,必要追悔莫及呀。”
“哼哼!”郭開背著兩手,趾高氣昂地說到:“你當真以為秦趙開戰(zhàn)我趙國一定輸么?今信陵君魏無忌被我王奉為上卿,國中又有李牧、樂乘、司馬尚等驍將,何懼與秦軍戰(zhàn)場上見個分曉?”
甘羅也不駁斥他這想法到底有多么淺陋,只繼續(xù)笑道:“魏無忌、李牧二人尚可,怎地樂乘司馬尚兩個酒囊飯袋也是大人眼中的驍將?莫非...趙國無人耶?哈哈哈哈!”
郭開大怒:“放肆!”
過道之外的幾個隨行侍衛(wèi)聽聞里面郭開動怒的聲音,迅速沖了進來,齊齊對甘羅拔劍相向,啥時間劍芒直逼甘羅,大有把他就地分尸之意。
郭開眉心緊皺,憤憤舒了幾口郁氣,然而到底不能殺了甘羅,便一擺手:“退下。”
侍衛(wèi)退開之后,郭開又對甘羅說到:“你莫要得意,待我去魏國把廉頗上將軍請回來,我看你還有幾分自信!”
廉...頗!
甘羅聽到這個名字,胸前似有一塊巨石強壓下來。秦雖強,但此時朝局動蕩,匈患未平,真要和趙國開戰(zhàn),那將面對廉頗、李牧、魏無忌三個強手,如果再加上他國與趙結(jié)盟,則勝負未可期也!
看來,趙偃與群臣的殿議終究沒肯答應獻城之事,相反,趙國上下此刻正竭盡所能的做足戰(zhàn)事的準備。
心驚之余,甘羅卻總覺得有點不對,細細想來,去魏國請廉頗回來領(lǐng)兵這事何必告訴一個階下囚呢,郭開雖無大才,但他身居高位,也不至于拿此事在自己面前顯威風吧。
須臾,甘羅想明白了原因,緊張的情緒陡然間消散全無,他嘴角一勾,微微笑道:“廉頗將軍的威名列國誰人不知,可惜啊,英雄遲暮,不復當年吶...”
郭開聞言,神情猛然一滯,愣了片刻方才顫巍巍地啟齒道:“胡說!廉將軍年紀雖高,勇武絕不減當年,待他歸趙領(lǐng)兵,我趙國定能士氣如虹,何懼你秦國狼子野心!”
甘羅不緊不慢地說著,卻字字擊中他人心中要害:“郭大人尚未見到廉頗,便能未卜先知嗎?想來那廉頗時年已近七十,恐怕連戰(zhàn)馬都騎不上去,又或者,他甚至已經(jīng)耳聾眼花,是個將死之人了吧。你們趙國君臣寄希望于他,不覺得可笑嗎?”
“你……你...”郭開的唇齒顫栗,指著甘羅想罵又罵不出來,結(jié)結(jié)巴巴一陣方才反駁一句道:“廉將軍如何,待我去一趟魏國便見分曉,豈是你這小賊能妄言揣度之!”
甘羅見他心慌意亂,更是把他的心頭想法看得一清二楚。
“誒,郭大人吶,你說你要迎廉將軍回趙,那立即啟程便是,何苦來這牢獄之中對我一番恫嚇呢?莫非...你覺得廉將軍回來也打不贏我秦國?”
郭開聽了這話,自知心中所想已被眼前之人發(fā)覺,不禁冷汗直流,四肢冰涼,卻仍鼓足全身氣力怒吼到:“打不打的贏戰(zhàn)場上才能見分曉,你這小賊未歷行伍,可知當年王紇不可一世,欲直取我趙都邯鄲,最后還是落個狼狽不堪逃回秦國的下場么!”
甘羅不想去和他爭辨陳年舊事,那毫無意義。重要的是,甘羅心里清楚郭開來這里見他的目的。
人有時候就是這么虛偽,郭開知道甘羅想活命,也知道他能從甘羅這里得到許多錢財,所以啊,郭開本著嚇一嚇甘羅的初衷,讓甘羅行些好處,然后便不把廉頗從魏國帶回來,那樣的話,趙王沒了廉頗,便不得不割城相送和秦國結(jié)盟,仗也不用打了,郭開也繼續(xù)過他的逍遙日子,豈不美哉?
這樣的交易很簡單嘛,說直接點不好嗎?甘羅暗暗揶揄道。
甘羅噤聲了一會兒,只靜靜地看著郭開,待他怒氣稍微平復一些,方才說到:“郭大人何必動這么大肝火?我先前于殿前所言,著實無有半分虛假,試想那河間苦寒之地,讓了五城又如何呢?以此換來兩國較好免去一場大戰(zhàn)豈不妙哉?”
“而且啊……”甘羅臉上的笑容變得越發(fā)狡黠,實令郭開頓生被人看穿一切之感,“據(jù)我所知,廉頗性情乖戾,與朝中諸多大臣不和,其中尤以郭大人你最甚,若他歸趙領(lǐng)兵與秦交戰(zhàn),敗,則是整個趙國的災難,若是僥幸勝了,那你也爭不過他,如今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呀!”
郭開聞言,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無法辯駁,就這么怔怔地立在原地,汗如雨下。
甘羅本想朗聲大笑,卻怕驚動了牢門外的其他幾人,兩人對視一陣,甘羅懶洋洋地站起身來,走向郭開,在他耳旁輕聲說到:“郭大人是明理之人,廉將軍老了,讓他在魏國好好地頤養(yǎng)天年吧,何必辛苦他一把年紀還要披掛上陣呢?若是河間五城獻出、秦趙結(jié)盟,那我必將稟明呂相國,以千金慰你相助之義,如何?”
如何...如何...
這兩字在郭開的腦海里不斷回響,甘羅咫尺之間的詭異笑意更是犀利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