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子夜,魏無忌與于書房中觀閱簡櫝,眸色如冰。
未幾,一陣細(xì)微的敲門聲響起。
“君上,是我?!?p> “進(jìn)來吧。”
朱亥輕輕啟門,進(jìn)到屋內(nèi),拱手稟道:“依君上計劃行事,放走了那個叫章邯的人。”
“他沒有看出來你是故意放他走的吧?”
“沒有?!敝旌セ氐?,“此人武功不弱,與我有一戰(zhàn)之力。我與他交手百合過后,方才賣了一個破綻,讓他抽身離去?!?p> “很好?!蔽簾o忌嘴角微微一揚(yáng),隨又問到,“甘羅呢,你可親手殺之?”
朱亥眉目一緊,猶豫片刻,方才說到:“甘羅……,他受了我一擊奪魂錐,應(yīng)該是死了?!?p> “應(yīng)該?!”魏無忌音調(diào)提高幾分,言語中已有不滿之意,“難道,他還有可能沒死么!”
朱亥再次拱手,致以歉疚之意,“君上有所不知,當(dāng)時……霏公主在他身邊護(hù)著他,那章邯又恰巧趕到,所以我……”
“霏公主?”魏無忌微微瞪大眼睛,似乎被這個結(jié)果給震驚到了,“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秦國使團(tuán)里!”
“我也不知道,我們和秦國使團(tuán)交手不久便發(fā)現(xiàn)了霏公主,若非她保護(hù)甘羅,我們早已拿下甘羅性命?!?p> 魏無忌擰眉思忖一陣,沉聲道:“此人年紀(jì)輕輕,卻洞悉人心,殺伐果斷,若他日羽翼豐滿,得掌秦國軍政之權(quán),必是我魏國的心腹大患!”
“是我辦事不力,請君上恕罪!”朱亥低著頭,如是自責(z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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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陽初升,東方一片魚肚白,魏無忌已臨邯鄲王宮之內(nèi),啟見趙王,以告暗殺秦國使團(tuán)失敗之事。
趙偃方從睡夢中醒來,由宮奴服侍衣整,于偏殿召見魏無忌。
“大王、大王!”魏無忌驚慌入殿,連連喊到。
趙偃見其魏無忌頗有慌亂之意,心頭也是一驚:“魏卿,何事驚慌?莫非……”
不等趙偃問完,魏無忌已是出口。
“那秦國使團(tuán)死戰(zhàn)不休,被他們逃了兩人!”
趙偃聞言大驚,手心不禁滲出冷汗。
“是哪兩人!”
“甘羅,還有一個叫章邯的!”
“那他們知道是誰要刺殺他們的嗎?”
魏無忌當(dāng)即伏地叩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到:“臣辦事不力,被此二人認(rèn)出了臣之手下朱亥,請大王降罪!”
“啊……!”趙偃聽得這個消息,幾乎是眼前一黑,馬上要暈厥過去。
暗殺秦國使團(tuán)失敗,甘羅還逃了,對于趙國之主趙偃來說,這個打擊太沉重了。
趙偃從一開始就想殺掉甘羅,后來因懼怕與秦交戰(zhàn),才不得已放他歸秦,還白白地獻(xiàn)上河間五城答應(yīng)聯(lián)盟之事。趙國風(fēng)雨飄搖,本以為已經(jīng)避免的一場兵連禍結(jié),難道又要降臨了嗎!
“咳……!”趙偃恨恨嘆了口氣,把手我?guī)装干弦慌?,后悔?“寡人就說那甘羅不能殺,不能殺!你非得勸寡人殺他,如今事情敗露,當(dāng)真置寡人于險地也!”
“為今之計,大王當(dāng)厲兵秣馬,以備秦軍來襲,大王切不可未戰(zhàn)先怯??!”
若是殿中那人不是魏無忌,而是另一個人,趙偃此刻恐怕已怒而下令,讓宮中侍衛(wèi)將他就地處決了。好端端的獻(xiàn)城聯(lián)盟就好,如今弄出這檔子事來,趙偃真是氣得心肺欲裂。
“你以為寡人想未戰(zhàn)先怯嗎,如今代地軍餉告急,晉陽河患未消,寡人如何面對那秦國數(shù)十萬虎狼之師!”趙偃指著魏無忌,實在氣憤難當(dāng),但又不敢過多苛責(zé)魏無忌,便是強(qiáng)忍著怒氣,咬咬牙道:“你呀你……咳!甘羅逃便逃了,大不了讓竹城之人頂罪便是,你們怎么還把自己給暴露了呢!”
魏無忌伏地再行叩拜,奏到:“大王莫要心急,如今消息應(yīng)該還沒傳到秦國朝堂之上,他們?nèi)粢d兵至趙國邊境,也當(dāng)是一月以后,容臣親自去魏國求取援兵,定不會懼他秦軍來犯!”
“魏國援兵?哎!那魏王素來懼怕秦軍,豈能輕易援助寡人?”趙偃連連嘆氣道,心急如焚,滿肚子都是悔不當(dāng)初的恨意,“就算他魏王愿意助我,那燕國不一樣會聯(lián)合秦軍進(jìn)犯嗎,寡人拿什么去打?!咳...”
殿中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講了半晌,繞是魏無忌道盡言語,趙偃始終不敢下決心與秦開戰(zhàn)。
趙偃糾結(jié)懊惱好一陣子,忽地瞪大眼睛,捶了捶手掌心,似恍然大悟般自言自語兩句,旋即朝殿外呼喊。
“來人吶!快來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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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日后的咸陽城外,一行人馬急馳而來,濺起陣陣塵土。
甘羅拉停坐騎,遙望不遠(yuǎn)處巍峨的城墻,如釋重負(fù)。
“咸陽,我終于回來了?!?p> 趙霏也看到了那座極具氣勢的王城,城門外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相比于邯鄲,咸陽充滿著一股特別的恢弘氣勢。
潞安城的兩隊騎兵護(hù)送甘羅到了咸陽城門處,短暫的交接過后,甘羅讓趙霏先于客棧暫歇,便在一堆王城庶衛(wèi)的簇?fù)硐?,直奔王宮。
就在昨日,趙國使臣馬不停蹄,日行四百里,終是趕在甘羅的前面到達(dá)咸陽。
交出幾個叛逆分子的人頭,奉上主動修好的國書,再以河間五城拱手相讓,終是在甘羅出現(xiàn)之前得到了秦王的答復(fù)—同意結(jié)盟。
如此,秦國朝野歡慶,而遠(yuǎn)在邯鄲的趙王,也算是可以松口氣了。
不過,在秦國上下都以為事情告一段落時,那個被竹城叛逆刺殺的甘羅竟已‘死而復(fù)生’,正在大步流星地趕往咸陽王宮,準(zhǔn)備揭開隱于幕后的黑手。
甘羅步伐急促,直奔大殿。
大殿階前,執(zhí)事太監(jiān)見是甘羅到來,不禁瞪大雙眼像是見了鬼一般,嚇得打了幾個哆嗦。
“我要見大王!”甘羅呵道。
執(zhí)事太監(jiān)顫巍巍地揉了揉眼睛,確認(rèn)眼前的是人不是鬼之后,幾乎是連滾帶爬的來到了嬴政身邊,伏在地上稟道:“大、大王...甘羅使者回來了!”
嬴政正于大殿熟悉政事簡櫝,突聞此話,也是驚得雙眼圓睜,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
“他...還活著?”
“是、是的,大王,甘羅使者就在殿外階前等候召見?!?p> 嬴政放下手中簡櫝,旋即令到:“快宣!”
十五階梯臺,甘羅三步并作兩步快速邁過,一進(jìn)殿,便是伏地啟奏:“臣負(fù)王令,自知有罪,特來請罰!”
嬴政見殿下之人確是甘羅,雖有傷在身,卻不似性命攸關(guān),便也欣慰。
“你此行受阻在寡人意料之中,但昨日趙國使者已經(jīng)把竹城叛逆的人頭交出來了,還獻(xiàn)出河間五城以約盟好,實令寡人大喜,你又何罪之有?”
甘羅心知赴趙過程中不得已改變了原來的計劃,恐引嬴政和朝臣不悅,便解釋道:“臣此去趙國,中途曲折頗多,不得已壞了君侯和大王連燕攻趙之計,委實有罪?!?p> 嬴政泰然說到:“此事寡人已與眾臣朝議過了,連仲父都認(rèn)為這個結(jié)果是意外之喜,尤為驚嘆。想那燕國兵衰將寡,秦與之結(jié)盟不過是想拖住趙國,讓其不敢生合縱之心而已,如今趙國愿與秦盟,那是最好不過。明日寡人要當(dāng)著朝臣的面好好賞你,你就莫再請罪了,起身說話罷?!?p> “謝大王!”
甘羅起身,但神色并未松懈下來,嬴政見其欲言又止,便又問到:“甘羅,莫非還有心事?”
“光野城之事……臣覺其中蹊蹺,只是不知如何道來?!?p> 嬴政驚疑,便問到:“有何蹊蹺?”
“……”甘羅沉吟許久,終于說到,“大王,使團(tuán)在光野城遭殺手圍攻,恐非竹城之人所謀!”
第五十四章
“竹城叛逆的人頭昨日已被趙使交出來了,你說不是他們做的,那又是誰?”
嬴政神色凝重,顯得很不可思議。
根據(jù)趙使所言,甘羅在竹城和光野城的事嬴政都已知曉。
不僅如此,就連甘羅在邯鄲城被捉拿下獄,甘羅是如何慷慨陳詞讓趙王主動獻(xiàn)城,趙王是如何看清局勢同意獻(xiàn)城結(jié)盟,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趙使都老老實實地交代給了嬴政。
所以,此刻甘羅說光野城之事蹊蹺,背后另有主謀,嬴政豈能不驚。
“殺手中有一人,名曰朱亥,大王可知此人?”
“朱亥?”嬴政皺了皺眉頭,略微一忖,方是問到:“是當(dāng)年錐殺魏國上將軍晉鄙的那個朱亥么?!”
“就是他!”
嬴政倒吸一口涼氣,扶于幾案上的雙手竟是浸出一把冷汗。
“你...竟能從他手下逃走?”
“臣有幸得還,實蒙王恩圣眷!”甘羅伏地謝道。
嬴政沒有在意甘羅這句馬屁廢話,而是兀自凝神細(xì)思,朱亥為何會親自出手,來對付一個已經(jīng)完成使命準(zhǔn)備歸國的使臣。
這背后的答案,毫無疑問,指向了那個叫做魏無忌的人。
“魏無忌...”嬴政暗暗念到。
殿內(nèi)安靜良久,甘羅看著王座上的嬴政一直神色凝重地思考著,也不敢隨意出言叨擾,只是靜靜等著嬴政的指示。
漸漸地,甘羅等不及了,便進(jìn)前幾步,呈上自己那份聯(lián)盟國書。
“大王?”
嬴政打了個冷顫,從深遠(yuǎn)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何事?”
“臣雖中途曲折,有幸不辱使命,這是趙王與我秦國訂下的國書,還請過目?!?p> 嬴政招了下手,身旁宮奴便是將國書轉(zhuǎn)呈過來,不過,嬴政只是匆匆掃了兩眼國書上的內(nèi)容,便是道了句:“寡人知道了,你先退下罷。”
說完此話,嬴政又回到了之前那副凝重地表情,兀自沉思。
“諾?!?p> 甘羅退出殿外,心中頗為疑惑,他雖知光野城之事背后另有主謀,但一時之間,又豈能將此事如嬴政那般想得深遠(yuǎn)。
向嬴政復(fù)命之后,接下來便是要回到文信侯府向呂不韋復(fù)命了。
甘羅一路想著,想來想去,也只覺得是趙王反悔心生殺計,然后把黑鍋扔給竹城那堆人抗,但事情敗露,不得已才派遣使者連日疾馳前來獻(xiàn)城求盟。
除此之外,便無其他,甘羅實在猜不透嬴政為何是那般緊張的原因。
不過,甘羅仍能想象到潛于陰謀背后的暗流正在緩緩涌動,只是他還無法看出,這股暗流的真正動向。
魏無忌、呂不韋,趙偃、嬴政,甘羅暗暗念到這四個名字,便覺有七國之上有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籠罩著漫漫殺機(jī)。
未幾,甘羅回到侯府,家仆和門客見他平安歸來,詫異之余也是一陣欣喜。
“君侯現(xiàn)在何處?我有要事求見?!备柿_向一家仆問到。
那家仆答道:“侯爺剛剛出門不久,說是大王召見?!?p> 甘羅心中一震,想來是自己退出大殿之時,嬴政便立即命人召見呂不韋了。
嬴政與呂不韋的關(guān)系復(fù)雜,此事甘羅可以料到,畢竟嬴政現(xiàn)只十五歲,登王位不過兩年時間,朝中大事若非呂不韋輔佐,嬴政靠自己是不可能處理周全的。更有甚者,成蛟黨羽并未完全死心,隨時都在伺機(jī)而動,所以很多時候,嬴政其實也離不開呂不韋。
見不到呂不韋,甘羅便想著去客棧找趙霏。對于趙霏,甘羅似乎有種難以形容的親近感,他漸漸發(fā)覺自己喜歡上她了。
或許這很奇怪,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能夠清楚感情的事嗎,當(dāng)然不能。不過啊,甘羅只是身體是十二歲而已,基于這一點(diǎn),甘羅更加肯定自己的感覺,是的,就是一種欣賞和愛慕吧,先秦女子敢愛敢恨,詩經(jīng)里美好的男女之情,甘羅又何嘗不向往。
想到這里,甘羅不禁揚(yáng)起了嘴角,朝著暖暖的陽光笑得很愜意。
客棧里沒有找到趙霏,甘羅問了下店小二,據(jù)說是出外逛街去了。
這也對,她從未到過咸陽,應(yīng)是想在這七國中最氣派的王城里多看看秦國的風(fēng)土人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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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趙霏感到身后有人拍了下肩膀,回過頭來,便見那人一身趙國人典型的胡服勁裝。
很不巧,趙國的使臣也在逛街,他們遇到了。
趙霏愣了片刻,旋即罵了一句:“什么公主,你們認(rèn)錯人了!”
說完這話,趙霏便加快腳步意圖離開。
那使臣本不確定,開始是見其身型體態(tài)頗為相似,此時趙霏回頭與他打了個照面,他便認(rèn)得一清二楚了。
“公主、公主...!”
那人緊緊跟著,聲音卻不敢喊得太過大聲,以免驚動了周圍的人。
“你怎么到咸陽來了,大王派人四處找你呢!”
趙霏懶得理他,只想快些走開。
“公主...大王幾日不曾見公主,甚是思念,你快些回去吧!”
趙霏又加快了腳步,一心想避開他,但那人仍不依不饒,一直緊緊跟著。
“大王震怒,把服侍公主的奴婢都杖斃在了宮內(nèi),公主若一日不回去,只怕宮內(nèi)一日不得安寧吶!”
趙霏聞言,只覺一股濃烈的悲傷之意涌上心頭,她終于停下了腳步,擰著一雙秀眉轉(zhuǎn)過身來,向那人斥問到:“我要走是我的事,父王為何殺了她們,太過分了!”
趙霏的眉宇散發(fā)著英氣,她的眼里蘊(yùn)含著火焰,但其實,她還有些幼稚。她或許不知道,如果可以殺掉宮中所有的奴婢來換得她回去的話,那她的父王一定會這么做的。這就是王的權(quán)利,王的憤怒。
“公主...”那人隱隱鞠了一禮,沒有回到她的問題,而是繼續(xù)勸道:“眼下大婚在即,公主若不回去,大王和信陵君只怕會生出嫌隙啊!”
“他們?哼!他們怎樣關(guān)我何事,既然他們從不考慮我的感受,我回去又有什么意義,邯鄲城再大,不過也只是一座囚籠而已!”
說罷,趙霏閃入如潮人流之中,再也不愿回頭。
咸陽的西市很熱鬧,高鼻子深眼窩的夷人在表演雜技,趙霏湊了過去,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表演者們。
不過,當(dāng)人們?yōu)橐淮未尉实谋硌荽舐暁g笑、拍手鼓掌之時,趙霏卻無動于衷,她的腦子里,其實已經(jīng)空白一片。
離家出走,闖蕩江湖,或許會有一個快意恩仇自由自在地人生。但趙霏沒有想到,現(xiàn)實給予她第一次的心潮起伏,是孤獨(dú),是無助,還有無法理解父王為何要?dú)⒘四切o辜宮女的憤怒。
一想到陪伴她成長的巧兒和其他宮女,如今已成為杖下亡魂,趙霏的心不禁一陣絞痛。
一輪表演結(jié)束,夷人在人群圍著的圈兒里邊轉(zhuǎn)悠,挨個收錢。
有些看客大方,一把扔了十幾個銅子兒在夷人的盤子里,有些則不那么大方,但表演實在太過精彩,也不好意思白看,便扭扭捏捏地摸了個銅子兒扔了進(jìn)去。
夷人沒有計較什么,不管多少,他的臉上總是掛著一副樂開懷的笑臉。
“姑娘,姑娘?這位姑娘?”
夷人連喊幾聲后,趙霏的雙眸終于重新凝聚了光芒,她回過神來,眼角竟已掛了兩滴淚珠。
“我沒錢!”
說罷,趙霏轉(zhuǎn)身沖出人群,眼淚肆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