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里播放著進行曲，鏘鏘有力，極富時代風(fēng)格。
李路坐了212吉普出來的時候，正好是上下班的時候。光明廠實行的是三班倒制度，每八個小時一個輪換。早上九點，下午五點，凌晨一點，三個節(jié)點是最熱鬧的時候。
下班的工人潮水般出門，上班的工人潮水般進門。幾乎人手一臺自行車，有說有笑的往外走，或三五成群，或一蹬腳獨自飛奔。
光明廠的兩個家屬大院都在西城區(qū)里，編制內(nèi)的成了家的工人每天上下班是常態(tài)，單身的工人基本上是安排在廠區(qū)里面的生活區(qū)，有這個時代的單身公寓。編制內(nèi)職工與合同工又是涇渭分明的宿舍樓。
李路想象著，國企改革形成的數(shù)以百萬計的下崗工人，若是放在其他國家，不陷入戰(zhàn)亂才怪。經(jīng)過系統(tǒng)政治思想教育的墨炎國屬企業(yè)工人為了經(jīng)濟建設(shè)付出了兩代人的代價，時代的悲哀，也是必然的趨勢。
遠遠的就看見郭翰威鬼頭鬼腦的在門衛(wèi)室邊上，抬眼看見霸氣的212吉普開過來，郭翰威立馬招手激動喊，“哥！哥！”
“你怎么來了？”李路跳下車，道。
百興村有四大天王，說的是村中最搗蛋的四個孩子。這郭翰威是李路的鄰居，今年十六歲，在四大天王里排行老四。初中畢業(yè)后就滿大街亂竄，既不混也不做事，整天瞎轉(zhuǎn)悠。李路回來之后，馬上就把他用了起來。
李路要積累第一桶金，就必須得做點什么。
他瞄準了稀缺的普通老百姓很難買到的收音機、電視機。
郭翰威羨慕地看著李路身上的武裝帶和手槍套，“厲害了我的哥！”
示意張衛(wèi)偉帶人維護大門口秩序，李路把郭翰威拉到一邊，道，“怎么跑這來了？”
郭翰威眼里閃著激動的色彩，四下看了眼，壓著聲音說，“那個云島人來了，就住在友誼賓館?！?p> 眉頭挑了挑，李路道，“你去盯著，一會兒交接完了我過去。別給人弄丟了，盯死他?！?p> “你放心吧哥，我辦事你放心！”郭翰威把胸口的排骨拍得山響。
一溜煙就走了，郭翰威追上一騎車的工人，說了幾句什么，然后跳上了車架，坐著走。
李路一笑，這小子倒是個八面玲瓏的人，做生意絕對是一把好手。
沒多長時間上下班高峰就過去了，保衛(wèi)科的值班也是跟著三班倒，張衛(wèi)偉知道李路有事，就說：“頭兒，要不你先走，我留下交接?！?p> 也不叫李初科長了，直接親切稱呼為“頭兒”，張衛(wèi)偉是打定主意緊跟李路步伐了的。
“也行。”
交代幾句之后，李路把手槍套接下來遞過去。
張衛(wèi)偉卻道：“頭兒，這是你配槍，應(yīng)該交回裝備室，也可以帶著，你是初科長，可以帶武器回家。”
“不違反紀律？”李路問。
張衛(wèi)偉一笑，說，“這有什么違反紀律的。廠里有些子弟，沒少把裝甲車開出去耍?！?p> 李路也懶得跑辦公樓那邊交接武器，來回得花不少時間，下個輪班還得用，擺了擺手交代幾句就推了自行車走了。
說起來，這個年代對槍支的管理是很松懈的，部隊如此地方也是如此，而且，陸港地區(qū)靠近戰(zhàn)區(qū)，當年還組織過民工支援前線。別說民兵，當年打仗的時候，民工手里都有槍。
鳳凰牌二八自行車蹬得飛快，趕到友誼路的時候，正看到郭翰威在友誼賓館對過的街角看來望去的。街角那里開了個小店，賣些香煙瓜子什么的，郭翰威正跟老板胡侃神聊。
友誼賓館就在友誼路口，這是個Y型路口，倒過來就是個人字，賓館在襠部。兩個分叉，一條路沿著海邊往西北方向走，一條路直接往海邊走，都是土路，偶爾有卡車經(jīng)過就是一陣沙塵暴。
這是從地區(qū)公署招待所演變而來的賓館，現(xiàn)如今還是企事業(yè)單位編制。
看見李路，郭翰威扔了煙跑過來，“哥！我都摸清楚了，那云島人住在303，人沒出來過?！?p> 看李路目光落在自行車上猶豫著，郭翰威連忙接過車把，道，“我推小店那邊去，讓老板幫著看一下。”
郭翰威這個機靈勁沒說的。
兩人徑直走進了友誼賓館，那小店老板一直觀察著他們，一看進了友誼賓館，瞪大了眼睛，暗忖道：“郭翰威發(fā)達了？”
友誼賓館最便宜的單間住一晚要十二塊錢，趕上普通干事半個月工資了！
“你們干什……同志你好，請問……”
前臺的姑娘連忙放下鏡子站起來，一看李路身上的軍裝那黃牛皮手槍套武裝帶什么的，硬生生的把到嘴邊的話憋進去換了客氣出來。
李路這身套裝唬人絕對杠杠的。
擺了擺手，李路說，“我約了人，你忙你的?！?p> 前臺姑娘哪敢說個不字，眼睜睜的看著李路二人上了樓梯，心想，不會出什么事了吧。那人一看就是干部，走路都帶著氣勢，不過跟在身后那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
“哥，303！”郭翰威壓著聲音指了指前邊的一個門。
李路掃視了眼走廊，對郭翰威說，“你在外面看著，有情況就敲門?！?p> “哥你放心！”郭翰威胸脯一挺。扒了冬衣能看見的是排骨，典型的營養(yǎng)不足。
走上前，李路敲開了門。
開門的是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大背頭梳得一絲不茍，打了發(fā)蠟，白襯衣黑西褲黑皮鞋，臉上帶著笑容，抬眼看到一身軍裝的李路，頓時愕然。
“同志，請問你有什么事？”
李路背著手，微笑說，“是余嘉豪先生嗎？”
“我是，請問你……”余嘉豪警惕地看著李路，有隨時準備后撤步的跡象，下意識的危險意識。
笑了笑，李路拿出自己的工作證遞過去，“不要緊張，我是光明廠保衛(wèi)科的，冒昧來訪，是以私人身份和余先生談一樁生意?！?p> “光明廠保衛(wèi)科？”余嘉豪接過工作證仔細看了看，沒有錯，的確是大名鼎鼎的光明廠，而且還是初科長，這么年輕的初科長。
不是假的，這氣勢，腰間那手槍，不能有假。
在余嘉豪這樣的港人眼中，光明廠是超級大廠，上萬人的工廠，這在本港是看不到的。
“李科長，你好?！庇嗉魏罁Q上笑容，和李路握了握手，但還有有些畏懼，攜槍帶彈的，誰都怕。
李路呵呵笑了笑，指了指腰間的手槍，解釋道，“下班直接過來的，怕余先生你出門沒遇上，絕不是有意冒犯?！?p>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請坐?！?p> 兩人落座。
招待所再簡單不過，但和很多家庭比起來，這甚至顯得有些奢侈了。這個年月住招待所，那是要單位開介紹信的。不過這對港人來說不是問題，市場放開了，各地都眼巴巴地等著港澳同胞投資辦廠，怎么方便怎么來。
余嘉豪雖然只是電子廠銷售，但是他手握貨源，是各地供銷社的座上賓。因此每次來都是供銷社直接給安排住進市府招待所。
“不知道李科長想要做什么生意？我只是電子廠的銷售，恐怕幫不了你?！庇嗉魏勒f。
上來就拿話給堵上了，李路并不介意，太順利那才不正常。
“我要跟你談的是一年十萬起步的生意。”李路說。
余嘉豪皺眉看著李路，他懷疑自己遇到的是個精神有問題的，張嘴就十萬二十萬的，他們電子廠一年的產(chǎn)值也就百十萬，十萬是什么概念，這人傻了吧？
這個年代的十萬塊錢的社會價值，從某個純粹的角度來看，是比三十年后的一千萬發(fā)揮的作用都要大的——盡管賬不能這么算。
“李科長，你知道你們陸港地區(qū)，一年銷多少貨嗎？哦，既然你知道我，那你一定打聽到，我們電子廠主要是生產(chǎn)收音機和錄音機的。”余嘉豪說。
李路說，“一年賣多少，這個數(shù)據(jù)我沒有掌握。但有一個情況，你我都很清楚。購買收錄音機需要相應(yīng)的票，票是配給的，很多人弄不到。這就等于切割了市場的一個大部分出來。余先生，我可以在供銷系統(tǒng)之外賣貨，并且，我敢保證，一年的銷售額不低于十萬元?！?p> 市場經(jīng)濟正在啟動，今年明年就會開始發(fā)力，他怕嚇著余嘉豪，否則一百萬一年的銷售額他都敢說！
余嘉豪不再把李路當成神經(jīng)病了，很明顯，李路是做過調(diào)查的，而且李路說的，正是余嘉豪苦惱的地方。買收音機要收音機票，買電視機要電視機票，買自行車要自行車票……
這讓自由市場過來的余嘉豪實在是很難適應(yīng)，但是大陸市場那么龐大，他只能和供銷社合作。供銷社的貨不是不好賣，而是想買的沒資格買，想賣的不能隨便賣！
“十萬有些夸張了吧？”余嘉豪笑道。
李路一聽，就知道有戲了，一年十萬，李路根本沒放在眼里，要快速積累第一筆啟動資金，一年之內(nèi)他至少要弄到五十萬元！
為此冒些風(fēng)險是值得的，賣點收音機電視機什么的，只是開胃菜。
“如果余先生能夠聯(lián)系到電視機貨源，我敢以我光明廠保衛(wèi)科科長的身份擔(dān)保，一年銷售額至少達到十萬?！崩盥沸χf道。
只能拿光明廠來背書，除了光明廠，李路沒有任何能夠使人信服的底氣。
余嘉豪不動心是不可能的，驚訝而懷疑地看著李路。光明廠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市場，而且是陸港地區(qū)購買力最強的一個群體。這么看，合作倒不是不能考慮。
李路拋出合作方案：“成立貿(mào)易公司，我用銷路入股。”
不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武夫。
余嘉豪陷入了思考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