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令(四)
張韜剛從江夏鎮(zhèn)回來,跟王爺詳盡回復了那里的情形。此番他留了個心眼,關于校尉的事情,他沒敢多說,免得給自己惹禍上身。心里念著“不求無功,但求無過“的心思。王爺聽了也沒有什么言語,只是跟他說了聲辛苦,要他先休息幾天。
等再一次奉命見王爺時,便聽王爺吩咐,告訴他朝廷派人來調查吳昇的案子,要他自己小心應對,也仔細交代了幾句便作罷。
直至景,孫,薛三位大人的到來,一番盤問著實讓張韜和楊永信兩人心中沒底。一個畢竟是下刀的人,怕的是東窗事發(fā);另一個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懼怕,懼怕那個西院的薛都統(tǒng)。楊永信知道,腳踩兩條船是什么下場,“九千歲”哪怕輕輕一個眼神,他都得打心底的膽寒。他自己掂量的很清楚,現(xiàn)在只有咬著牙硬熬,縮頭烏龜一般的躲在北平,汪青自會幫自己打理,只要盯著張韜,自己就有活路。
楊永信打著精巧的算盤,卻不知道薛都統(tǒng)正朝著他這里慢慢踱來。
張韜此時剛從王府領了吩咐出來,盼著吳昇的案子趕緊了結好回一趟天津看看家人,他心里是求神拜佛只念著三個京城的大人千萬不要死咬不放了!
回來的路上,張韜滿腦愁云的走著,家人、天津的客棧老板、江夏鎮(zhèn)、吳昇真是滿腦袋漿糊,越想越頭疼。他不知怎么的就想到那天在王府里,楊永信在王爺面前那泰然自若的表情,還有他看著自己那意猶未盡還含著笑的眼神……張韜想到此處心里一陣厭惡!這個人,壞透了!
畢竟是都察院的人,那都察院尷尬的位置張韜也隱約知道了點。調他進都察院的是西院,可監(jiān)軍之行的背后卻是汪青那冷峻消瘦的臉。螳螂黃雀他無心琢磨,也琢磨不透,可吳昇這個投名狀,卻給他深深烙上了一個“北”字。
從得知六子一家慘遭滅門的事情之后,先是家人被扣,繼而楊永信明令暗示,然后黑子穿針引線,他如同一個傀儡,身上連滿了線,自己都不知道線的那頭是誰。直到決定進了王府,他才莫名覺得終于踏實了,其中轉變他自己已經不愿意細想。
四海巷驚魂未定,蘇州城死里逃生,重返江夏鎮(zhèn)又撲朔迷離,結果剛一回北平,那吳昇的事情便纏繞心頭。他感覺自己被人一步一推的前行,絲毫沒有任何停留回旋的余地。
華燈初上,街兩旁的酒肆歌樓正是熱鬧時分。歡聲笑語,咿呀彈唱,仿佛不曾有過匈奴進犯的事情一般。張韜不可思議的看著喧鬧之處窗帷間透出的光彩,鼻腔里哼了一下,繼續(xù)往住處走去。
不知不覺張韜便走到了門口,那住處雖然不算偏僻,可張韜卻有一種孤單之感陡然升起,也不知道老婆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幽幽的嘆了口氣,推開了門,徑直走了進去。
張韜剛一進屋,陡然便感到一種異樣,他猛的一怔,隨即警醒的手按腰畔的刀柄。剛想細細察覺屋內的動靜,便聽“嘶”的一聲,只見一只手拿著火折將桌上油燈點亮。
張韜目露兇光,到底是前線下來的,渾身上下頓時殺氣騰騰,叫人不寒而栗!
“張大人這份警覺,這份沉穩(wěn),真不愧是伏威軍中出來的?!?p> 張韜冷眼瞄了一下屋內,隨即看著桌旁坐著的人,只見那人側著身子正看著他,一道醒目的刀疤映著燭火隱約泛著紅光。
張韜淡淡的招呼了一聲:“原來是孫大人,下官見過?!?p> 只見那孫大人側著身子坐著,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摸著脖頸兒上斜長的刀疤,微微瞥了張韜一眼,只見神目似電,顧盼生威。
張韜還是冷著臉,朝里屋仔細探了一眼,隨即轉過目光盯著孫大人,一邊用腳輕輕的把背后的門帶上。
孫大人微微側過頭,斜著眼睛打量著張韜說道:“張大人不要多心,我今天來只是隨便聊聊?!闭f完從桌下提了把短弩輕輕放在桌上,然后看著張韜。
張韜打量著孫大人,慢慢說道:“孫大人說笑了,找下官一定是有要事。”
孫大人哧的一笑說道:“好啦,別瞪眼睛吹胡子的,坐下來吧,稍微聊兩句我就要走了。”說完看著張韜意味深長的補了一句,“要回去復命了?!?p> 張韜心中一怔,他不敢表露,語氣也放緩了說道:“吳監(jiān)察的案子……破了?”
“破了?嘿嘿,我曾經以為破案了便能結案,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是他媽兩回事。哎呀,難怪我遲遲上不去?!闭f完頗為自嘲的搖搖頭。
張韜不敢亂說案子的事情,誰知道是不是套兒,便硬硬的笑了笑。
孫大人看著張韜,說道:“說句實話,你這人我喜歡。行伍中人就應當有尿性!我最看不慣的就是那幫子吟詩作對的文人。成天叨咕什么‘馮唐易老李廣難封’。要我說,拉到前線見識見識,保管嚇得他們屎尿拉他媽一褲兜子?!?p> 張韜聽了孫大人半粗不文的話逗的也咧嘴哈哈笑了起來,頓時也有了親切之感,說道:“孫大人說的話在理!我也是看不上那幫子窮酸秀才的德性?!?p> “吳昇不就是那副德性嗎?”孫大人冷不丁冒了一句,一臉刁笑的看著張韜,眼中幽幽的泛著光。
張韜心里突的一跳,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了,硬著頭皮頂了一句:“吳大人的確傲了些?!?p> 孫大人砸了砸嘴,語重心長的說道:“張大人,我也是個粗人,信不信由你,我只想好心的提醒你一句,做事做人,一定要拎的清?!闭f完眼含深意的看著張韜。
張韜小心的回答道:“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了?!?p> “不,你不明白?!睂O大人冷笑著看著張韜繼續(xù)說道:“那孫悟空大鬧天空,通天的能耐,最后還不是皈依了?為什么?”
張韜抬眼似懂非懂的看著孫大人的臉,只見燭火之下,映的半黑半黃,說不出的滋味。
“因為識時務?!?p> 張韜眼睛微微一睜,心里捉摸著孫大人的話語。
一怔之間,便聽孫大人嘻嘻的笑了一下,站起身說了句:“走了,時辰也不早了?!?p> 張韜詫異的看著那孫大人,有些結巴的問道:“孫大人,沒別的事了?”
“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好好琢磨吧?!睂O大人打著哈欠,自顧自的往門口走去。剛打開門好想突然想到什么,便停住身形,感嘆了一句:“這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啊?!?p> 說完便真的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頭張韜還在咂摸著那孫大人的言語,瞇著眼看著那孫大人慢慢走遠,略有所悟,猛然覺得自己可能一直以來都想錯了。
張韜這里算是有驚無險,可那頭的楊永信可沒這么輕松,他此時正一臉驚恐的看著面前坐著的薛都統(tǒng)。
“楊大人,你還真可以,‘九千歲’什么脾氣你不知道?”
“薛……薛都統(tǒng),吳昇真的不是我下的手??!我對‘九千歲’真的是赤膽……”
話沒說完,便聽“啪”的一聲脆響,只見那楊永信直接跌倒在地,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薛都統(tǒng)拖了把椅子,朝他面前一坐,俯身看著楊永信說道:“不是你下的手?你真以為我們查不出來?就現(xiàn)在,我要真想問,諒你那軟骨頭也抗不了多久!”
楊永信知道“西院三鷹”的手段,驚恐的捂著臉看著面前陰狠的薛統(tǒng)領。
薛統(tǒng)領猙獰的笑了起來,戲謔的說道:“你在滄州支走吳昇,并沒有去哪門子河間和天津……”
“薛都統(tǒng),下官確實去了,你不信……”楊永信剛準備狡辯幾句,可看到薛都統(tǒng)原本戲謔的笑臉一下子收了,變得陰沉可怖。他哪里還敢心存僥幸,語氣也跟著小了下去,直至細若蚊鳴不再言語,忌憚的看著薛都統(tǒng)。
薛都統(tǒng)一臉厭惡的說道:“你記好了,‘九千歲’讓我告訴你,”薛都統(tǒng)狠狠的盯著楊永信,唇齒間迸出幾個字:“既往不咎?!?p> 楊永信如蒙大赦一般,透了口氣,忙不迭的點頭。
薛都統(tǒng)看著楊永信的表情,早就猜個七七八八,看來吳昇是肯定“失蹤”了。而且就是眼前楊永信的手筆。
他想著有必要把話點透一些,便繼續(xù)說道:“不要惦記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念頭,你是‘九千歲’的狗,走到哪里都是!屈打成招、栽臟陷害,你好好算算清楚,你手上的齷蹉帳還少了?”
楊永信此刻只求活命,唯唯諾諾的點頭如搗蒜一般說道:“下官一定,請您放心,張韜絕對跑不了!”
“哼,聽明白了就好?!?p> 楊永信心中稍定,但薛都統(tǒng)剛才的話語直接把他心底的陰狠給逼了出來,他眼中賊光一閃,隨即便計上心來,嚅如囁說道:“張韜……張韜離開過北平,去了差不多兩個月才回來?!?p> 薛都統(tǒng)聽了果然立馬猛地盯住他,隨即瞇著眼睛冷冷地問道:“去哪里了?你為什么不盯緊了?”
“應該是王爺派他出去的,可能是……”他偷偷撇了一眼薛都統(tǒng),心中悄然一喜的說了三個字,“江夏鎮(zhèn)?!?p> 薛都統(tǒng)眼睛一睜,立馬欺身向前,一手死死攥住楊永信的衣領湊在他面前狠狠的說道:“王爺讓他去的?你是說張韜已經……”
“下官也是揣測……”
“你少給我揣測,派你來干什么吃的?揣測?你到‘九千歲’面前敢說揣測?”
楊永信嚇得臉色蒼白,惶恐的咽了口吐沫繼續(xù)說道:“張韜進出過幾次王府,隨后便急匆匆的走了。我根本探不到他的口風,那段時間每天都有北平這里的官員纏著我,下官實在脫不開身啊?!?p> 薛都統(tǒng)聽到這里,知道里面的文章有點大了,張韜估計已經不在掌握之中了,難怪敢去救蘇州家人,原來有北平王在后面撐腰。
他恍然大悟,原來吳昇的案子一直捂著就是為了給張韜那頭爭取時間,現(xiàn)在再提出來是為了轉移視線,打亂部署。這北平王果然不是池中之物!什么志大才疏、清靜無為,統(tǒng)統(tǒng)都是裝的!
他連忙繼續(xù)問道:“江夏鎮(zhèn)那頭張韜有什么進展?東西呢!”
“應該沒有找到,因為張韜和那個黑子這幾天私下見面,都是愁眉苦臉的,而且聽那個獨眼說他們可能還要再出一趟遠門?!?p> 薛都統(tǒng)眉梢一抖,瞇著眼睛輕聲念叨:“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