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擊頭（一）
路趕得急，在秋風寒雨中跋涉了一天，好容易進了城，陸洋身上還沒拾掇清爽，便忙不迭的陪著梁王說了好一會兒話。此時他渾身都是濕噠噠的，難受至極。好容易等梁王一番若有似乎的話語說盡，小心伺候著他回房休息，陸洋還要安排妥當值班護衛(wèi)，這才回到房中。他趕緊脫了官府袍靴，換了一身干爽衣服，頓時渾身的松快。
他此時雖然疲憊但是卻絲毫沒有了睡意，便胡亂披了件袍子，站在房門口，打量著四方天井。他抬頭看看，嘴里嘟囔了一句，原來那雨已經停住了，就屋檐還滴滴答答的淌著雨水，霧一樣的細水珠一陣陣的蒙在臉上，微微還有些涼意。
他想著心事，方才梁王的一番話語，真的是意味其中。他是將門之后，打小眼前過往都是朝中大臣，當然見識非凡?；噬鲜畟€兒子，除去幾個年幼的，他多少還有有點了解的。素聞梁王以沉穩(wěn)見長，喜怒不形于色，可剛才的一番言語……似乎說的有點急了。
思慮之中，便聽見身邊有腳步聲，他回頭看去，便見那石俊峰沿著屋檐下的回廊朝他走來。
前文交代，這石俊峰年輕的時候，是跑江湖的，兩湖一帶的黑道里算是一號人物。陸挺將軍駐守襄州之時，和他打過幾次交道，算是不打不相識，見他是條錚錚鐵漢，便起了收錄之心，讓他帶著一眾弟兄從了軍。
陸挺老將軍的確慧眼識珠，這石俊峰膽大心細，武藝高強，加上將軍也是有意磨練，便把他安排到游擊營中效力。石俊峰仗著自己的武功膽色，隨著將軍平寇蕩匪，累軍功一路做到百戶。關西事發(fā)，皇上一怒之下御駕親征，陸挺將軍的“鎮(zhèn)遠軍”受王命征召擔任先鋒軍。
“四戰(zhàn)平涼”之時，那石俊峰一身虎膽，孤身潛入敵營，刺殺敵軍大將張元全身而退，立了大功?；噬下犝f之后大加欣賞，后來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個草莽出身，臉色也稍有猶豫。
陸挺將軍也是有意提攜，便反其道而行之，勸慰皇上道：“此人仗著幾分癡膽，又是江湖之流出身，不宜論頭功?！被噬下犃水敿凑f道：“英雄不問出身，周勃、岳飛哪個不是寒門子弟？那甘寧還號稱‘錦帆賊’。人恒過，然后能改?！庇谑潜阆轮继岚嗡斄随?zhèn)遠軍的千總，再后來便調到四川去做了幾年參將守備。
可以說這石俊峰和陸家是撇不清的關系，跟陸洋更是忘年之交。陸洋看到石俊峰到來，一瞥之下便知道兩人想到了一處。
“今天梁王的話你也聽到了，嘖?！笔》逦⑽欀济粗鴿鉂獾囊股吐暤恼f道。
“石大哥，你還好，起碼不在主子們跟前，我可真是走刀邊兒啊，梁王這次雖是奉命前來，可是偏偏帶著我來找你，這里面……”
石俊峰小心的四下看看，壓著聲音說道：“你也知道，京城里我也有三五好友?！闭f著指指自己的耳朵，看著陸洋點點頭。
“上頭的事情，我們做小的只能聽著，但絕不能說更不能做。”陸洋會意的看著石俊峰，說完嘆了口氣看著天上墨黑的夜幕說道：“哪片云彩下面會下雨，你我到哪里看得透啊。萬一我再把持不住，陸家……”
“你自己可要留點神，你雖然品級不高，但是在要害位置，侍衛(wèi)軍可是警戒九門，五城兵馬司更是門栓。要是……”說著石俊峰表情凝重的伸出兩手往中間一并，“要是有個萬一，你在里面把門一關，京城可就是一方天地，與世隔絕啊?！?p> 一陣涼風咻的吹來，直激的陸洋一個哆嗦，心底泛起一陣寒涼。他面色有些發(fā)白的看著石俊峰說道：“這次梁王帶我來，可是大大方方，上到皇上下到大臣，各個都知道啊?！?p> 石俊峰看著天琢磨了一會兒，頭朝陸洋那里偏了偏壓著聲音說道：“這叫扯虎皮做大旗，就是做給別人看的，一是讓皇上不生疑，二來是讓別人知道你是他這邊的。這你就更要留神了?！?p> 陸洋聽了沉思不語，梁王這次醉翁之意不在酒，真的是難辦了。步子一旦邁錯了，肯定死無葬身之地！
石俊峰有些擔憂的看著陸洋問道：“你能不能透個話給我，咱倆關系肯定不用多說了，你還信不過我？上頭……究竟什么名堂？”
陸洋看著石俊峰，看著他好一會兒最終還是轉過臉去沒有說話。
石俊峰也算是老油條，精通世故，稍一揣測便知道端倪，又四下看看說道：“陸洋啊，我可提醒你，別以為立了太子就萬事大吉了，早著呢?！?p> 陸洋聽了心頭仿佛被人突然捏了一下，父親的遭遇還有前些日子汪青的來訪，一下子全都涌上心頭，如今梁王對自己更是關照有加……他想到這里不由得咽了口吐沫。
他僵直扭過頭看著石俊峰，黑夜之中，那張滄桑的側臉有些模糊，看上去如同鐵鑄一般。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心中一酸，強自忍住說道：“石大哥，你這里難道就沒有什么信兒？”
“有。我這里什么地方，三省交界，居高臨下，那是京城的西大門?！?p> 陸洋警醒的盯著石俊峰問道：“有人找過你？誰？”
“你不要問，知道的越少越好。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去找你?！笔》寰従彽霓D過臉，嚴肅的看著陸洋，眼中微光流轉，咄咄逼人。
陸洋看著眼前這個有些陌生的“石大哥”一時語塞，心中一怔，眼前的石俊峰是安慶衛(wèi)的都指揮使；而自己屬于上直侍衛(wèi)軍還監(jiān)管著五城兵馬司，隱約便是一內一外……要是內廷禁衛(wèi)軍的都指揮使也被梁王拉攏……他想到這里，頭上已經蒙了一層的細汗，內廷禁軍那個外號“逢人笑”的馮老爺子不知道現(xiàn)在作何打算啊。
他不敢再想下去，越想越是心驚，父親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和話語：“潛龍在淵”，此時念來才真的回味無窮。他微微嘆了口氣，皺著眉便轉身回屋了。
夜色中，涼風徐徐，吹得墻角樹木搖曳，借著月光映在墻上影影綽綽。
一路顛簸勞頓，梁王一覺睡到快晌午時分方醒。陸洋早在屋外等候，聽見里面動靜，便在門口輕輕的問了聲：“殿下是醒了嗎？”
梁王開了門，一邊扭著脖頸打了個哈欠，一邊說道：“哎呀，真是一個好覺，身子都乏透了，一下子睡到這個點了?！彼麑に剂艘幌抡f道：“換上便裝，我們出去走走，尋個飯館，叫那個石俊峰也來，要他做東?！?p> 陸洋聽了便派人去請石俊峰過來陪著。石俊峰和陸洋都都換了便裝，小心的陪著梁王在街上逛著。雨一停，街市上也熱鬧了，擺攤的、算卦、說書、打把勢的應有盡有。石俊峰不放心，暗自派了十來個親兵喬裝打扮了不遠不近的跟著，自己便一路上給梁王講解。
梁王是深宮大院里長大的，除了辦差都在京城里待著，難得放松一回自然處處都覺得好奇，手里拿著塊桂花糕，一邊吃著一邊笑著說道：“真的比宮里熱鬧多了，就我那王府里雖說那么多下人，可是一點都不自在。你說對著下人，孔子怎么說的？‘唯小人和女子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你看衣服一換，大街上一走，就是感覺暢快?！?p> 石俊峰手里捧著桂花糕在一邊笑著說道：“江湖有江湖的自在，您高居廟堂也自然要多一份擔待。再者說來，江湖也是險惡啊?！?p> 梁王聽了饒有興趣的問道：“都知道江湖險惡，你能不能說道說道幾個什么章程之類的，讓我也見識見識?！?p> 石俊峰恭敬的笑著說道：“公子……您可說笑了，江湖那點子丑事，哪能談得上見識，哪有章程，無非就是一些規(guī)矩，蛇鼠一窩，但是也各自有道而已。要不然，就亂了套。”
梁王頗為贊同的點點頭：“恩，盜亦有道，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p> 他又好奇的問道：“那你倒說啊，有什么規(guī)矩啊，讓我也聽聽。哎呀，就聊天嘛，別低眉順眼的，你就正常擺弄！”
幾個人正好就停在一個飯館門前，店老板早就得了吩咐說有個貴客要來，早早的就在門口守著，這時候一見石俊峰陪著一個公子哥打扮的人前來，連忙迎了上來，兩個眼睛笑成了一道縫：“老客辛苦！快里面請！”
梁王自在的說道：“安排個僻靜的，酒菜盡管上你們拿手的！”
那老板笑的哼哼的，趕忙沖著里面喊道：“伙計們，給大爺們燙酒！樓上三位，雅座！”
梁王自顧自的便上了樓，石俊峰悄悄扭過頭朝后面的便衣親兵使了個眼風，護衛(wèi)們便三五結伴，樓上樓下的挑著座位坐了下來。
三人挑了個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了，石俊峰看著那憑欄微微皺眉，便斗著膽子搶了一步，坐在靠街的位置，陸洋看了有點詫異。
只聽梁王嗤的笑了一下說道：“怎么，在你這地盤上，你還怕街對面有人暗算我不成？”說完笑罵道：“讓開！要的就是把酒憑欄的滋味，倒便宜你了?！?p> 石俊峰見被梁王點破，訕笑著便讓了位置。
三人落座，那老板忙不迭的端上一壺燙好的洋河燒春，給三人小心的斟滿。梁王細細一聞那酒的味道，醇香濃郁，便端起來抿了一口：“好酒。到底是比宮里的嗆！有勁！”這話說的老板一驚，隨即假裝沒聽見，瞥了一眼石俊峰轉身便下樓了。
梁王也知道自己嘴上說溜了，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說道：“石大人繼續(xù)說，這江湖上有什么規(guī)矩，讓我聽聽?！?p> 石俊峰見梁王還記著這事，便想了想，眼睛一瞥看見樓下那些商販，便說道：“梁王請看。”只見樓下一溜邊的買賣人，各式各樣。
這石俊峰清清嗓子說道：“這江湖人做生意，在各個地界是有一定的規(guī)矩的。譬如一個市場之內有兩檔變戲法兒的，若是拉場子做生意，必須兩檔子戲法隔開了，離著三兩個場子才能行，絕不能挨著。”
梁王“嗯”的點了點頭說道：“對，要不然這不互相抬杠嘛?！?p> 石俊峰笑了笑說道：“公子果然聰慧。所以啊，市場的地方很寬大，能容得開也就罷了，大家識相點和氣生財，自覺的離得遠點各自憑本事吆喝賺錢；但是有的市場地方狹窄，容納不了兩檔子玩藝法的，這就有點難了?；蛟S這打把式賣藝的挨著打把式賣藝的，說書挨著說書的，這就很忌諱?！?p> 陸洋也饒有興趣的聽著入了迷，梁王也點點頭說道：“對，同行是冤家嗎，靠在一塊肯定不好。說不定還能打起來?！?p> 石俊峰附和了一句繼續(xù)說道：“可是挨著做買賣也不方便，于是呢，就漸漸成了條規(guī)矩，同行要相隔一丈地才成。江湖人管江湖人尊敬的稱呼都稱‘某某相法’，挨著做生意，亦得‘相挨相，隔一丈’?！?p> 梁王“哦”的一聲開心一笑，想必聽的津津有味。他伸手指著石俊峰，笑著跟陸洋說道：“你看看，這就是見識，咱們啊在皇城里憋的嘴上都冒泡，哪有這些見聞，要是讓我一個人跑江湖，早就不知道給人賣哪里去了?！?p> 眾人嘿嘿笑著附和，也稍稍松活了，少了幾分拘謹。
他們談話間，菜已經上齊了。梁王一邊品味著一邊看著街邊的景致，還真留意起那些買賣人的舉止作態(tài)起來。他靠著憑欄，瞇著眼睛，瞥了瞥身邊的陸洋和石俊峰，嘴角微微揚起，轉眼又看著樓下的人群，嘴里輕輕念叨著：“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