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二百余斤重的原木,方巖在過膝蓋的積雪中奮力前行。就算在北方長大,他也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北風(fēng)卷著大雪直往面門上糊,口鼻根本就喘不上氣,連眼睛都被打的看不清東西。迷迷糊糊中方巖只記得雄闊海布置任務(wù)時的話:我就是讓你們?nèi)ニ退?,廢物就該死在荒原上!
到雄闊海手底下已經(jīng)五天了,他從未教授任何實用的東西,只是不斷進行地獄般的訓(xùn)練,讓所有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從精神到身體都疲憊到了極限。
這種路數(shù)方巖再熟悉不過,不就是收拾新兵的那一套嗎?先用這種手段來個下馬威,打掉你的驕嬌二氣,讓你把吃苦當(dāng)成家常便飯;再就是磨滅你的棱角,甚至是滅掉自尊,讓你對命令絕對服從,最后做到令行禁止。
只是雄闊海這禽獸太過分了,這廝完全沒人性,居然要求在大雪中一日負(fù)重行軍百里,至山谷外北方的一處山洞中放下原木,第二日正午前返回。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這大雪漫天、不辨方向的日子里去荒原就是自殺!
方巖一刻不停的前行,汗水濕透的中衣凍成了硬邦邦一層,體溫在迅速流失。方巖四肢早就凍得沒了知覺,只是木然的向前邁動,可怕的是渾身越來越冷,頭腦開始變得昏昏沉沉。他明白這是體力透支了,但只得堅持,這種鬼天氣停下來很快就會被凍死,他必須用消耗熱量的方式保持體溫。
雄闊??隙ú粫才湃藖砭人麄?,五天里已有三人死在訓(xùn)練中,面對尸體雄闊海只是淡淡說了句埋了,好像理所當(dāng)然。
方巖吃力的把原木放在地上,抓了兩把雪塞在嘴里。冰冷的雪水順著喉嚨流進肚子里,饑餓依舊,人卻清醒了一些。之前被押送的路上還有張有弛送他半塊面餅,現(xiàn)在四周除了荒野和樹林就自己獨自一人。方巖不禁搖頭苦笑,此時此刻居然想起了這個狼一般的盟友來……
不對,前面隱隱約約還有個人,似乎不支摔倒在地!
方巖踉蹌著沖過去搶起那人,正是那個大秦人。方巖劈頭蓋臉就是幾巴掌,大吼道:“醒醒,別睡!”
大秦人猛然睜開眼睛,嘴里嘰里咕嚕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大概是些感激的話之類的,虛弱至極的大秦人有些恍惚,也顧不得說漢話了。
“方向沒錯吧?”方巖沒力氣客套,這是眼下最重要的問題,一旦方向走錯就會背道而馳,結(jié)果只能凍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方巖是老兵,軍中在野外辨別方向的辦法很多,比如看北斗星、看太陽、看山川河流走向、甚至看巖石上苔蘚的生長方向,可這些辦法在大雪天里都不管用。
“我沒力氣辨別方向了。”大秦人說著搖了搖手中的刀。
方巖仔細看了看他的刀,崩壞的刀刃缺口上還有些許樹皮。野外有看樹木年輪辨方向的法子,就是將樹攔腰斬斷,年輪疏的一面是南,密的一面是北。
方巖呆呆的看著眼前的大秦人,真不知道該說他笨還是聰明,他竟是一路靠砍樹砍倒這里的?看來靠他想辦法是沒指望了。
方巖心頭靈光一閃,找到不遠處的一處淺溝,仔細看著溝中積雪,心中默念著高南低北、高南低北……
這一招還是烽火教的。下雪時一般刮北風(fēng),溝中積雪在風(fēng)吹之下總是一邊略高一邊略低,北風(fēng)將雪吹過來碰到南邊的溝壁就會堆積下來,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南邊略高。
方巖指了指方向,對大秦人說:“那里是北,我覺得越過這片樹林就不遠了?!?p> 大秦人奇怪的看了方巖一眼,不知道他是怎么辨別的方向,也沒多問,只是站起身來背起原木掙扎前行。
風(fēng)雪中兩個小黑點蹣跚前行,他們必須盡快穿過樹林到達山洞。萬一雄闊海在山洞中留下了補給,先到的人是絕對不會給別人留的,他們會盡量吃光或者帶在身上,畢竟放下原木后還要回去。
食物就是命!搶到的就能活下來!
……
終于到了樹林盡頭,已經(jīng)能隱隱約約看到山洞了。不遠處有個女子坐著一動不動,已然凍僵了。這也是受訓(xùn)眾人里的一個,身邊沒有原木,想來是丟掉原木輕裝前行趕到這里。看坐姿像是要稍作休息,觀察一下情況再進山洞,想不到這一歇息就再也沒起來。
方巖從未跟這女子說過話,只記得她總是站在角落里默不作聲。也許她出身名門,也許她天賦卓越,也許她的沉默和低調(diào)只為了日后一鳴驚人……現(xiàn)在這些都不重要了,她死在了荒原之上,甚至沒留下名字。
……
山洞非常大,不知延伸到山中何處,里面沒有預(yù)料中的刀光劍影、殺氣騰騰,一幫人圍坐在篝火邊取暖。篝火噼噼啪啪的響著,火光將眾人身影遠遠投射在山壁上,一時間還有幾分暖融融的滋味。雖說一堆篝火暖和不了巨大的山洞,比起洞外的冰天雪地這里已經(jīng)是天堂了。
坐在眾人當(dāng)中的正是成玄英,他滿面紅光,好像心情不錯。這些日子被折騰得昏天黑地,方巖還一直沒有跟他細聊。成玄英倒是非常熱情,見方巖進來便招呼過來取暖,還主動遞過來吃食。
方巖心中一動,接過成玄英遞來的面餅并未急著吃,而是用樹枝穿了在火上烤。對方過度的熱情很不正常,盡管已經(jīng)餓得頭暈眼花,但他就是不敢吃上一口,誰知道這面餅里有什么東西?大秦人也不傻,跟方巖并排坐了,有樣學(xué)樣的烤著面餅,也不吃。
“破廟一別數(shù)月,方兄弟已然名動天下,真是可喜可賀啊!”成玄英面帶笑意,一派道門風(fēng)范。不過方巖滿腦子都是他當(dāng)日被雄闊海痛毆的情形,只覺他舉手投足間有著幾分做作。
“成道長這話從何說起?”方巖抱拳淡淡回應(yīng),他暗暗觀察四周,洞中還有十一人,都是唐人服飾,可他沒來由的感覺暗中還有一雙眼睛在窺視這眾人。這種感覺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如果周圍有可以吞噬的元初之氣存在,方巖總是能隱隱感覺到。
“方兄弟率五十騎橫行大漠,名震天下。朝廷礙于突厥顏面未大肆宣揚,卻有軍報遞于四方?!背尚⒉恢婪綆r在想什么,只是愈發(fā)客氣起來。
隨后成玄英為方巖一一介紹起來其他眾人,這個是江南世家之后、那個是長安勛貴子弟,還有橫行無忌的綠林豪杰和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盜,真是難為他們在異國他鄉(xiāng)聚在一處。這些人也拱手致意,誰都看得出來是在敷衍。
方巖略略點頭招呼,他見洞內(nèi)眾人都是唐人,成玄英又始終不理睬一旁的大秦人,心里便明白了幾分,只是不動聲色。
成玄英繼續(xù)道:“方賢弟久在軍伍,想必見慣了蠻夷之輩的殘暴野蠻。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等同處虎狼之地,理應(yīng)相互照拂才是?!?p> “正當(dāng)如此?!眱羰切]滋味的廢話,方巖隨口應(yīng)付。
“好!雄闊海是如何教導(dǎo)我等,想必賢弟你已然看到,最后能有一半人活下來就算幸運。既然如此,我等唐人已然定立盟約,先發(fā)制人手鏟除各族蠻夷,彼此間不得自相殘殺,有違者共誅之!”話到此處,成玄英溫和的笑容變得甚是冷酷,目光咄咄逼人!他身后眾人也齊齊望向方巖,目露兇光,更有甚者取出了隨身帶的短刀、匕首。
這是要納投名狀嗎?道家弟子竟一副綠林好漢賴的樣子。
“你們是怎么走到我前面的?”看到這一幕方巖直想笑,圣山和定北兩場血戰(zhàn)的淬煉讓他的意志如同鋼鐵一般,這種場面能嚇唬誰?
“我等在路上扔掉原木輕裝前行,才能提前至此以逸待勞。”成玄英兀自滔滔不絕,“實不瞞賢弟,此次同行的蠻夷已被斬盡殺絕!你二位是新來的,依眾位兄弟意思原本是要一并滅口的。我擔(dān)保你是蠻夷之輩為寇仇,這才讓你進到這洞里。方賢弟,你去把這大秦人殺了,如此一來我等共進退!”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是直接的威脅,你殺了這大秦人,就算是入伙的投名狀。如果你不殺,那我們就殺你!
方巖看著洞穴里空空如也一處角落,沉思片刻:“想必如何跟雄闊海交代你也已經(jīng)想好。唐人與異族人積怨已久,一場火并下各有死傷,事后雄闊海最多狠狠責(zé)罰一頓,此事便不了了之?!?p> “賢弟果然是明白人!”成玄英撫掌大笑。
“死的都是異族人,未免太露痕跡,最好唐人也有死傷,這樣事情才能說得過去。我是新人,死在這場火拼中再合適不過,所以你才讓我與大秦人打上一場。無論是勝是敗,我是一定會死的,如果我沒猜錯,這面餅里恐怕有穿腸毒藥吧?”方巖嘴角帶著譏笑。
“方賢弟莫要怪我狠心,身處虎狼之地也只得如此?!背尚⒁荒樛锵е?,倒也沒有否認(rèn)。
“那日破廟之中你雖魯莽,還算個好人,數(shù)月不見你怎么竟成了這幅樣子?不過壞人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若是腦筋不夠就只能是個笑話!”方巖心里確實有些遺憾,成玄英原本是個志大才疏的道門弟子,怎會變得如此惡毒?
“看來你是不會與大秦人一戰(zhàn)了,我倒要領(lǐng)教一下方賢弟的手段,是不是與這口舌功夫一樣的好!”成玄英在破廟中見過方巖身手,有絕對自信拿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