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言在升平殿落座時,筵席中早已酒過三巡。
他三年未曾回過崇都,此番在宴上一露面,不少人便前來敬酒。
推杯換盞后,祁安把玩著一只纖巧的酒盞,緩步來到奚言面前,“怎么現在才來?”
說著,祁安身子稍稍前傾,深深地嗅了一口,“身上還有股子香氣,說吧,去幽會了哪個佳人啊?”
奚言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確實有股淡淡的香味,卻仍舊睜眼說瞎話,“不過方才走小路而來,沾了些蠟梅氣味。倒是你...一身酒氣?!?p> 祁安輕輕一笑,“我本好酒之人,今晚宴上又盡是佳釀。若不貪杯,如何對得起酒圣杜康?”
“酗酒就酗酒,非要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
“傳,崇都舞伶進殿!”
司禮太監(jiān)尖細的聲音從殿中飄來,安若飛跟隨宮人走在通往升平殿的復道上,望著殿中葳蕤的燈火,以及升平殿敞開的大門,仿佛自己就即將要步入充滿洪水猛獸的牢籠。
本來漫不經心的奚言,在聽到安若飛名字的這一刻,也變得專注起來。這個原本寂寂無聞的伶人,僅憑著舞姿就能讓景羨對她另眼相看,雖然自己從前也曾見過她起舞,可想必今晚的舞姿會較以往有很大不同。
想到此處,奚言心中不由得有些興奮起來,如果能以此來找到景羨的弱點,將他壓制住,那么對于自己和祁安來說,到確實是一大好事。于是奚言不敢怠慢,趕緊凝神向安若飛看去。
踏入殿中,安若飛不敢去看坐在上首的皇帝的臉,也不敢去環(huán)顧四周,她只感覺在自己踏進殿中的那一剎那,無數道銳利的眼光向她探尋而來。
她不知道那些目光中,哪一道是景羨的,有沒有一道目光會屬于奚言呢?只是這些目光,充滿了好奇,疑問,以及不屑。
升平殿中的安若飛,濃淡適中,修短合度。長眉輕云出岫,美目明眸善睞,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桃腮杏眼,我見猶憐。
行禮過后,絲竹樂聲開始緩緩響起,安若飛循聲起舞。
飄帶流轉,一股淡淡的臘梅香氣縈繞在安若飛周圍,飄飛的衣袂好似要拂去云雨。素腰柔軟,款擺之中有些躑躅,身體俯仰之間,系在腰上的環(huán)佩發(fā)出清脆叮當之聲。身姿翩遷,宛如蘭苕吐雅于風雨之中。
在進殿前,安若飛已下定決心要改動空庭舞。既然景羨能看出空庭舞,那么在座的自然也會有其他人看出來這是空庭舞。至于那位淑妃娘娘,安若飛簡直懷疑她就是姑姑的妹妹徐錦瑟。
景羨是看到自己跳空庭舞才執(zhí)意讓自己進宮獻舞,奚言又道破了景羨讓她假扮淑妃的玄機。假扮淑妃是為了給陛下獻舞,既然淑妃會跳空庭舞,那么徐錦瑟,就是淑妃。
奚言坐在席中,饒有興趣地欣賞著大殿正中那驚鴻一般地舞姿。
嗯,卻實頗為熟悉...
這種神韻,不是一般舞伶能夠擁有的。
又悄悄向其他人瞥去,奚言發(fā)現席中不少人都凝聚了神色,連一旁的祁安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地觀察著殿中翩翩起舞的安若飛。想來他們也和自己一樣,發(fā)現了安若飛身上的某種秘密。
......
絲竹之聲慢慢減弱,安若飛的身體也漸漸停止舞動。一曲之中,安若飛雖在跳舞,可她的心中毫不平靜。一曲舞畢,安若飛不敢有絲毫怠慢,馬上叩首向皇帝行禮,時間仿佛過了很久,安若飛才聽到皇帝口中說出的兩個字,“平身?!?p> 安若飛起身謝恩。隨即閉口,不敢多說一個字。她低著頭,再次感受到了剛剛進殿時被無數道目光審視的感覺。
這時,皇帝再次開口道:“你仿佛很緊張,抬起頭來。”
安若飛聞言,緩緩抬起頭,但仍舊不敢與皇帝對視。
此時,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叫什么?”
安若飛恭聲道:“民女安若飛?!?p> 皇帝似是感受到安若飛的緊張,便問:“方才的舞叫什么名字?果真是傾城一舞?!?p> 安若飛似乎感受到了皇帝的語氣有所和緩,心中卻仍舊十分忐忑,“此舞,名曰綠腰。”
“哦?綠腰舞么,倒是讓朕想起一位故人?!?p> 皇帝的語氣仍舊是緩緩的,不緊不慢??晒嗜诉@兩個字卻讓安若飛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今年幾歲?以何為生?!?p> 安若飛竭力保持著鎮(zhèn)靜,“民女是崇都城歌舞坊坊主,今年二十有一?!?p> 皇帝繼續(xù)道:“歌舞坊?倒是有些埋沒,可惜了。只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皇帝嘆了一口氣,“淑妃當年亦是民間伶人,你倒是勾起朕的傷心事了。”
安若飛心中十分惶恐,但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皇帝的這一句話,不說是錯,說了更是錯。
正在安若飛惶恐之時,群臣當中景羨突然站出來,對皇帝躬身行了一禮,“臣有罪,臣那日流連于十方大街,見此女舞姿出塵,想此等舞姿不能埋沒于民間,便私自帶她進宮獻舞。未想卻勾起的陛下的往事,請陛下責罰?!?p> 景羨的眼角余光看到他父親坐在席中,朝他微微頷首。
皇帝聽聞景羨此言,倒也不追究,只道:“朕方才說過,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罷了,你不必自責,倒是獻舞的安若飛,委身于歌舞坊中,確實是屈才?!?p> 說罷,皇帝微微沉吟,“既如此,安若飛便去司樂府,任司樂一職,也不算埋沒這綠腰舞。景羨,賞黃金百兩?!?p> 話畢,景羨率先行禮謝恩,安若飛見狀,也跟著景羨行禮。
皇帝微微頷首,“賜座吧,宴后,會有人領你到司樂府?!?p> 這個結果本在奚言的預料中,可當皇帝說出“故人”的時候,奚言心中多少還是有些緊張。但又不敢表露出絲毫,只好垂下頭去小口飲酒,將那一絲不安悉數掩去。
“這位司樂的舞,你以為如何?”祁安散漫的聲音自身側傳來。
奚言隨口便說:“美則美矣,卻多少是有些拘謹。”
祁安似是有些意外,伸出幾根手指在奚言眼前晃了晃,“你究竟長沒長眼睛?如此落落大方,你卻說有些拘謹…”
奚言笑容可掬,調侃地看著祁安道:“你成日流連于十方大街,久而久之檔次自然就下來了?!?p> 祁安卻是對奚言這話嗤之以鼻,“就你奚公子清高,我常去的那幾家歌舞坊,無論是歌伎還是舞伎,都稱得上是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倒是你這些年在陵江…”
說著,祁安恍然大悟地壞笑了幾聲,“入鄉(xiāng)是要隨俗的,陵江頗好男風,莫非如今你已不好女色?”
可奚言卻根本不理會祁安,只舉起手中酒盞向著安若飛所在的方向遙遙祝酒,安若飛此時也正看向奚言,便點頭飲酒以示答謝。
祁安見了,又說:“你這又是做什么?方才不是還說人家拘謹么,現在卻又遙獻殷勤?!?p> 奚言仍舊淡淡地笑著,“美人嘛,雖不能一親芳澤,但能遠遠觀之也還是不錯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常在十方大街,怎么卻不認識這位美人?”
祁安倒是坦然以對,“十方大街上那么多歌舞坊,我常去的也不過就那兩三家,自然不能將所有美人都看在眼中。只是這樣好的舞姿,我從前竟未曾看過…”
奚言將頭微微垂下去,薄唇勾勒出一絲上揚的弧度,思緒又飄飛到數年前與安若飛初見的那一天。
也是這樣一個冬日,祁安約自己去十方大街尋樂,可自己向來不曾涉足過十方大街。熙來攘往之下,竟將笙歌坊錯當成笙歌樓。一見那驚世絕俗的舞姿,便再舍不得離開。
此后,每月逢三之日,奚言便會出現在笙歌坊中,可自己一直都只是一名看客,除了偶爾有眼神觸碰外,奚言與安若飛從未搭話,直至某日傍晚...
奚言照舊走進笙歌坊內,卻見臺上空空落落,轉身正欲離開,卻聽一個清澈的聲音自紗簾后傳來,“公子向來在逢三的日子才會來,怎么今天也來了?”
奚言回過身去,見安若飛掀開紗簾從臺后緩步出來,便說:“今日是十月三十,也算是逢三?!?p> 安若飛莞爾一笑,“要是如此說來,也倒沒什么不對。公子每次來都是坐在那個位置,在那個位置聽琴乃是最好的,想來你也是懂樂理之人。”
奚言微微一笑,“你才是真正的音律大家,坊主謬贊了。上次來看你新作的舞,倒是覺得比以前更添了些惆悵,曲的結尾亦十分急促…”
安若飛眼神一黯,“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君…可稱得上為知音。”
……
自此,奚言在閑暇之時便會到笙歌坊,與安若飛談音論律,但二人間的交集也就止步于此,并未有所深交。
……
黃鐘大呂的聲音將神游的奚言拉回升平殿中,宴會仍在繼續(xù),升平殿中歌舞升平,席中觥籌交錯,君臣之間一派其樂融融。
安若飛端坐于席中,不時有一些出身不是很好的女子來向她敬酒祝賀。
此時的安若飛,不免有些恍然隔世之感,方才進門時,她不過是一介草民,如今卻一躍而成七品女官,她只能感慨世事無常??砂踩麸w也很清楚,前方仍舊是龍?zhí)痘⒀?,她卻沒有退路,只能去闖。
夜宴結束后,安若飛走在去司樂府的路上,此時雪已停。高高宮墻的影子映在長長的衢道上,她的影子,也被月光拉的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