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長秋身上就棲息著一個陰蠱。
他年輕時便開始游歷天下,韓趙魏齊秦燕楚一處不落,自然也包括苗疆之地。
苗疆并不是那么可怕的黑暗地界,對于外來的充滿善意之人,他們也會以禮相待。正是在那個時候,龔長秋學會了蠱術,并且蒙那任圣女垂青,得到了延年益壽的陰陽蠱。
陰陽蠱本來作用并不是解毒,它能隔絕萬毒,延年益壽,這也是為什么龔長秋在這等環(huán)境下還能長壽的緣故。
如今從夷月口中得知唯有陰陽蠱可救泰甲,他能如何選擇?
將體內(nèi)的陰蠱放出來,植入泰甲體內(nèi),方才可以保住他的性命。
“老朽活了快一百年了……也值了!”龔長秋捋著胡子嘿嘿一笑,笑的無比凄涼,卻又無比慨然。至少他相信,從始至終,他并沒有白活過。
他猶記泰甲曾給他說過的一句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如果不用來形容愛情的忠貞,用來形容一個人從始至終貢獻余熱,似乎也并不錯。
這是他生命僅余的三十天……
……
與此同時,密林深處。
養(yǎng)天同一身破敗,身上處處新傷,猶如喪家之犬般逃遁其中。他并不知道是誰救了他,但他知道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殺我親父,奪我土地,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他在林中憤怒的低嚎著,徑直朝蜀山部落奔去。據(jù)他在監(jiān)獄所知,目前湔邱羅操控自己的小弟控制蜀山,這就說明湔邱羅并不敢自己動手掌控蜀山,如此便給了他可乘之機。
他是嫡長子,如今養(yǎng)淵身死,他理應繼承族長之位;更兼往日自己掌握軍權(quán),手下之人皆愿意為他效死,只要自己逃回去,定能重掌大權(quán),再振蜀山雄風!
行不多時,便看見一條大路,這是氐族與蜀山之間連通的大路,不遠處便有一隊蜀山士兵四處巡邏,排查可疑人物。
養(yǎng)天同大喜,連滾帶爬跑下山坡,卻已沒了力氣,眼見那隊巡邏兵緩緩離去,他高呼一聲:“蜀山萬歲!”
這一聲直接讓那些巡邏兵愣了,轉(zhuǎn)頭過來看著養(yǎng)天同。因為養(yǎng)天同狼狽模樣與往日的威風格格不入,眾人一時沒能認出來。
“他在說什么呢?”
“蜀山萬歲來著,應當是我們蜀山人,快去看看吧!”
十人巡邏隊緩緩朝養(yǎng)天同靠去,養(yǎng)天同一邊爬著一邊叫道:“我乃養(yǎng)天同,快讓你們隊長出來!”
“老大?”
“不會吧,老大不是已經(jīng)被處斬了嗎?”
“別是假的……”
“我看看……誒!真是老大!”
巡邏兵一行震驚萬分,連忙將養(yǎng)天同攙扶起來,問道:“老大,你不是死了嗎?怎么還在此處?”
養(yǎng)天同雖然疲憊,卻依舊擺出憤怒的模樣:“誰告訴你我死的?”
“這個……”士兵略有些遲疑,在想要不要告訴他真相。
“是少公子!”忠于養(yǎng)天同的人絕不隱瞞。
養(yǎng)天同瞳孔一縮,喃喃道:“老五,老五……現(xiàn)在蜀山族長是誰?”
士兵們皆不知氐族方才是蜀山的絕對掌權(quán)人,便道:“二三四公子不在,我等聞大公子身死,便是少公子成了族長……”
“好你個養(yǎng)樂多,趁我不在……奪權(quán)了?”
養(yǎng)天同眼中怒火滿滿,命令士兵攙扶著自己走回蜀山。
半個月后,傳出蜀山族長之位易主的消息,前任族長養(yǎng)樂多遭養(yǎng)天同軟禁,并斷絕了與氐族之間的任何往來。
如此一招,讓湔邱羅措手不及,原以為自己漸漸掌握了蜀山大權(quán),卻沒想到忽然有人作梗,劫獄將養(yǎng)天同給放了出來,壞了自己的好事。
但正如郫翁山所預料的,湔邱羅不敢動手攻打蜀山,這會讓羌族坐收漁利,故而只能暫時罷手。
這也是他第一次吃癟。
不過若泰甲沒有陷入昏迷,定然不會出現(xiàn)如此大的變故。整個湔堋的割據(jù)就如同三國時期,郫擊為劉備,蜀山為孫權(quán),氐族為曹操,而商人就是遼東公孫家。
蜀山原本依附在氐族手下,就如同曹操稱王,孫權(quán)稱臣;若是被羌人分化,便造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如此情況最好的辦法是什么?孫曹聯(lián)盟,直攻劉備。
這種三足鼎立與三國有細微的差別,那就是蜀山幾乎已是湔邱羅手下,不存在孫權(quán)那種朝三暮四的情況,所以只要破了羌族,縱然損失慘重,但整個湔堋早已是統(tǒng)一狀態(tài)。
商人就如同公孫家,除了依附,能有什么作用?
只可惜湔邱羅錯過了最佳時機,如今三足鼎立,蜀山不再依附,再次形成僵局,這是湔邱羅不愿看見的,卻是郫擊樂意看見的。
一月時間轉(zhuǎn)瞬即過。
氐族人日日望著龔長秋的房屋,但五百米之內(nèi)不允許靠近,即便是住在龔長秋屋子四周的人也被嚴密監(jiān)視,確保他們不會影響到龔長秋。
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七日之后依舊沒有傳來泰甲的死訊,這讓夷月以及眾人安定了許多,皆以為龔長秋有甚妙法。
元月一日,每到此時,部落中便有迎神農(nóng)、女媧塑像的儀式,并且有十二名巫從跳著巫舞從部落中穿過。庶民們見到神像與巫從皆得下跪,祈求得到神明的祝福。
這個儀式會持續(xù)三日,雖然此刻還沒有過年的習俗,但這三日所有人都不得勞作,否則便是對神明的褻瀆。即便這三日要餓肚子,他們也必須遵從這個規(guī)矩,否則會被處刑。
往日帶領巫從的是龔長秋,但因為特殊緣故,此次巫從沒有人帶領,但依舊無法遏制人們的熱情與尊崇。
而與此同時,龔長秋的房屋之外,近百名士兵眼饞的望著部落中央,巴不得放下手中的活計,去接受巫師們的洗禮祝福。
“看什么看?”湔畢崖一拳扣在了一個人的腦門上,“你們現(xiàn)在守著的可是我族最偉大的長老、巫師,如此殊榮,竟然還想著接受其他巫從的祝福!”
“屬下知錯!”
湔畢崖也懶得與他糾纏,今天是重要的日子,龔長秋所說的一月便在今日截止,也不知屋內(nèi)情況如何了……
其實他們不知的是,一切事情,已在三日之前完成。
龔長秋將陰蠱排出體外,用了十八日的時間,又用了十日方才將陰蠱放入泰甲體內(nèi)。這陰蠱陪伴了龔長秋將近五十年的光陰,如今要重新寄宿,自然耗費許久時日。
泰甲到底命不該絕,十八日時間,被龔長秋的秘藥吊著一條命,在陰蠱注入他體內(nèi)第三日的時候,身上濃郁的黑氣便漸漸消散,第七日便恢復了以往氣色,直到第十日,毒素徹底排去,而陰蠱,也順利的寄宿到了泰甲體內(nèi)。
這三日時間內(nèi),泰甲的身體正在慢慢磨合陰蠱。
十三日前開始,龔長秋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幾乎可以看清他身上的骨骼。百歲老人一直靠著陰蠱吊氣,如今陰蠱轉(zhuǎn)移到泰甲身上,他早已是油盡燈枯。
“咳咳咳!”
隔幾分鐘咳嗽兩聲已是常態(tài),他的身體已經(jīng)支持不了太久,或許等泰甲蘇醒過來的時候,便是他死去的日子。
但他還沒有甘心,因為他還有一個要求沒能向泰甲提起……
原本想等泰甲成年后自己慢慢告訴他,可是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等不了了。
殘陽西落,屋外熱鬧的音樂聲與人聲已漸漸的稀疏,人人歸家,等著第二日的歡慶。
屋內(nèi)陰暗了下來,龔長秋想將身旁的蜜蠟點燃,卻任由他如何動火,那蜜蠟好似落在水中一般燃不起來。他輕嘆一聲,默然望著榻上的泰甲,感受著越來越細微的脈搏……
猶記八十年前的,他只身進入苗疆,與當?shù)刂私Y(jié)下身后友誼,之后由巴入楚,與當時投奔楚國的吳起議兵,整理其言論編纂《吳子》。只可惜這本書在后來游歷魏國之時不幸遺失,使他抱憾終生。
入齊之時,他身無分文,蒙一田氏貴族幫襯,方才茍活了下來。為了報答他的恩情,龔長秋輔佐他三年,為他出謀劃策,盡心盡力,卻不想自己前腳剛走,那叫田和的老家伙便篡權(quán)奪齊了。
他入燕,拜趙,奉魏,趨韓,四國之人無不禮之如賓,周游列國之舉不亞于孔子。只是他最終到韓國的時候,已過了三十年,也是時候回到蜀國了。
當他剛剛?cè)肭刂畷r,萬物凋敝,百姓窮苦,蠻夷之地的模樣并不比書中所寫的夸張。但龔長秋并不敢小覷他們,因為他認識了兩個人,一個叫嬴渠梁,另一個叫衛(wèi)鞅。
在他們兩個人的手中,脆弱、被視作蠻夷的秦國,終有打出函谷關的一刻!
只是他已經(jīng)老了,回到蜀地做了四十年的巫師、長老,也不知道外面究竟變成什么模樣了。
他多想再出去看看啊!
渾濁的淚水,緩緩從他的眼窩中溢出。
“嗚……”
隨著一聲輕微的嗚咽,昏迷了近一個月的泰甲,緩緩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