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鄭主任的說法,徐利近期負責的技術(shù)革新,是一次看上去小,影響力卻很大的技術(shù)變革的前奏曲。但徐利對郭國柱說,這其實算不上什么革新,只是對水玻璃由過去的手工作業(yè),改造為自動提升,可以定量加料的裝置。
昨天的激動,經(jīng)過一夜翻看資料后,徐利有點不屑了。太簡單了,對于他來說,最好讓他馬上主抓大產(chǎn)品的重要部件工藝設(shè)計。那才是他的擅長。
今天是少有的周日休息。以往車間每遇到周日,總要有不同崗位上的加班,今天幾乎全休息了。郭國柱說:“也許是剛剛完成了這個月的全月任務(wù),鑄造車間這月干的不錯。不但完成了任務(wù),而且還得到廠里表揚。聽說這是少有的事。”
“是的呢,鄭主任說,鑄造車間原來就是后媽養(yǎng)的,從來就是不受廠里待見,這次要不是鄭主任爭取,就拿不下來大產(chǎn)品的大部件鑄造任務(wù),就這,九鋼的線材軋機的鑄造還是外委到外面了。沒辦法,哈哈,鄭主任可有意思呢,昨天說著說著差點激動得跳起來。連我都有點覺得奇怪。不過,想想也是,鄭主任這些老大學生,從五六十年代就分配到一機械,大半輩子了在一個地方,鄭主任從大學畢業(yè)一頭扎到鑄造車間,從工人干起,到技術(shù)員,技術(shù)組長,到車間副主任,一家伙就是二十多年,太不容易了?!?p> “是的呢?!彪m然郭國柱沒上成大學,但曾經(jīng)參加高考,并為此奮斗過,遺憾歸遺憾,心里是與大學生們互通的。能感受到一個飽讀四年書,然后被憋屈二十年的滋味?!按髮W四年,的確是不容易?!?p> “不,鄭主任上的工學院是五年制的,和現(xiàn)在不一樣?!毙炖φf。
“五年制?”郭國柱驚訝。
“就是呀,那時候就是這樣,有些專業(yè),比如醫(yī)學,就是五年?!?p> “那就更憋了?!?p> 徐利被郭國柱無奈的口氣,所感染,說:“就是,更憋了。所以說,我們現(xiàn)在的艱難和那時候比,實在是不算啥。來,咱們到你們爐前的嚕嚕水坑那看看?!?p> 嚕嚕水坑,在從傳達室往鑄造車間的一拐彎處,正對著煉鋼工段更衣室。靠圍墻,高出地面幾塊磚的一個四方水泥蓋,平時沒人理會它。邊上一個小水泥蓋子,只要掀開,里面可以舀出像帶泡沫醬油的液體。郭國柱手拉著小水泥蓋,吭哧幾聲:“唉,一天沒用,蓋子就膩住了?”一使勁,蓋子提起來,望望下面飄著樹葉的嚕嚕水,說:“要改造,就這條件,可能不太好弄呢?!?p> “好弄,做一個提升裝置,簡單?!毙炖f著,拿出尺子,蹲下來量地面。那樣子很專業(yè)很麻利。徐利蹲著身子,開始探頭觀察嚕嚕水的坑口和坑內(nèi)情況??涌诓淮?,坑內(nèi)也不大,但黑乎乎的。徐利就把頭使勁往里面探著。
突然,有人叫郭國柱:“國柱,哎呀,這么巧,正找你呢,就碰上了?!?p> 郭國柱正弓腰看嚕嚕水坑口,一抬頭,呀一聲,驚訝道:“老熊!你咋跑這兒來了?”在郭國柱印象里,熊二波雖然和他一起在技校學了兩年冶煉技術(shù),但只是在快畢業(yè)時,來鑄造車間的爐前來過一次,和他一個班組,在爐前嘻嘻哈哈了半天,就騎著車子走了,連那身粗布工作服也沒要,扔給郭國柱,說有事不來了。之后就再沒有來過。
這時候,剛剛升起在樹梢上的太陽,把高高的圍墻照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強光投下來,把嚕嚕水坑和周圍的人,都籠罩在灰暗里。熊二波只看見了郭國柱,笑著說:“我去你家了,你媽說,你今天加班來了。我想反正我沒啥事,就一路疙溜過來了?!?p> “嗨,我還以為誰呢,突然冒出來個你,啊呀,稍等等啊,我們一會兒就弄完了。要不,你就在這等等哇?!惫鶉悬c過意不去的樣子。
“沒事,你忙你的,等你忙完了再說,反正今天我也休息。你們這是弄啥了?好家伙,真像個老師傅的樣子,哈哈?!毙芏ù罅抗鶉簧淼拇植家路?,露出既好奇又驚訝的神情,不過,絲毫沒有輕蔑的意思。
這時,徐利回了一下頭,隨便地看一眼來人。就是這一回頭,一瞬時,熊二波頓時僵住了。他被回頭的人怔了一下。我操,真是冤家路窄,怎么會是他!這不是那個鑄造車間的技術(shù)員么?徐利不認識熊二波,用他一貫的表情———坦然地學生相看看,繼續(xù)干自己的活兒。
熊二波差點沒忍住,因為突如而來的一股無名火,直往腦門上竄,臉上開始有些發(fā)燒。虧的郭國柱的話,及時地救了他,讓他一下子冷靜了下來。
“老熊,忙啥呢,咋好長時間不見你呢?”郭國柱問。
“不長時間吧,兩個多禮拜?”熊二波努力控制住自己,他低著眉頭,掏出一盒煙。平時他不怎么抽煙,但他總帶在身邊,在外面不帶煙,遇到應(yīng)酬怎么辦?如今社會,不多認識幾個人,怎么行?他抽出一支,先點著抽著,又把煙盒沖著郭國柱抖一抖。那個開著半個口子的煙盒,一只黃色白心的過濾嘴被抖得跳動著,有點像小蝗蟲跳出來。
郭國柱笑:“我不抽?!?p> 熊二波不由自主地又抖抖煙盒,讓黃煙頭往外跳跳。這一次,他既是無意識的,潛意識里卻又是有意識的。說不清楚。他把手縮回去后,又吧嗒吧嗒將打火機打的很響,把煙頭重新點一遍。
看著熊二波的怪異動作,郭國柱心里忽然閃過一個人名,甄鳳未。啊呀,差點忘了,我操。我自己麻木、木納,卻不能低估眼前兩個出眾,又聰明的人。熊二波今天在鑄造車間的突然出現(xiàn),別是沖著甄鳳未來的吧。但想想,又不像。照熊二波的做事風格,他即便是來找事的,也絕不會單槍匹馬來。他是個謹慎的人。
和甄鳳未弄翻了,準確說,應(yīng)該是被甄鳳未甩了,他熊二波不會舒服的。
他又猛然想到,最近徐利和甄鳳未的來往,這些不是偶然的,甄鳳未這女孩,眼界高的很,自己雖沒上了大學,但追求對象的標準高。
郭國柱正有點不知所措,忽然,有人叫徐利。是技術(shù)組的女大學生小靳。小靳個頭中等,長相平平,但總是挺著胸,腰板直直的。分到一機械鑄造車間技術(shù)組不到半年,見了人總是熱情招呼,給人一種印象,有禮貌有教養(yǎng)。
她走近,笑著對徐利說:“哎呦喂,我昨天就和你說我也來,你匆匆忙忙的,也不和我打個招呼,哎呦喂?!卑衔?,是小靳的口頭禪。徐利對小靳的印象是,嗨喲啊,小靳的哎呦喂,真讓人受不了,聽說是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去了趟BJ,回來就張口閉口哎呦喂了。
站在不遠處的熊二波,微微低著頭,似乎在吐嘴里的一根煙絲,嘴里下使勁地噗噗的幾下,眼珠子從下往上使勁翻著,像一雙死魚的眼睛,白多黑少,陰森可怖地不時翻看幾眼徐利。他的眼神引起郭國柱的擔心,越發(fā)相信了自己的猜測。熊二波這家伙今天沒有好事,不然的話,不會突然跑到鑄造車間來的。他越想越不對勁,于是沒話找話:“你最近見誰了?”
“見誰來?誰也沒見,嗷對了,見那個機加班的陳迎啥了?那家伙倒是有辦法,在南宮上職工大學去了。哎?最近沒見武英強么?”
“嗷,武英強最近每天一下班就回家,路過我家,讓人家進家都不進了?!?p> “干啥呢?他。”熊二波純粹是沒話找話,他平時從不關(guān)心像武英強這樣的同學。但此時,武英強的去向一時間救了他。武英強的話題一瞬時讓他從憤懣中轉(zhuǎn)移出來。
“武英強?他可能是報了重機呢還是哪兒的電大了,現(xiàn)在每天忙的復習呢。顧不上和伙計們聯(lián)系了。走哇,正好你來了,就到俺們那坐坐哇,稍圪坐會,咱們就到廠門口吃飯去?!惫鶉f著對徐利說,“正好,小靳來找你有事,俺們同學正好來了,咱們歇歇?喝口水?”
徐利有點不太情愿,笑笑:“行行———國柱,你去忙你哇,我這馬上就量好了?!?p> 郭國柱松了口氣,手扶著熊二波的車把,往爐前那面走。他實際上是茫然的,他知道,熊二波寧愿站在馬路邊上聊,也不愿到爐前休息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