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令署。
今日的令署顯得分外擁擠混亂,到處都是亂糟糟的虎賁軍,這讓蕭由非常不高興。
他一點都不喜歡這些軍人,雖然軍隊應(yīng)當是最講紀律的地方,但這些軍人只要介入地方事務(wù),必然會將地方事務(wù)弄得一團糟,完全失去秩序。
而蕭由最攜崇的就是秩序。
唯有規(guī)則完整、秩序分明,他才能借助規(guī)則與秩序的漏洞掌控一切。至于混亂狀態(tài),意外太多,再好的計算,也比不得從天而降的一塊板磚。
邁著快步,他來到了衙門正堂。
咸陽令王鑒正坐在這,雙眼無光,似乎在神游物外。
見他來了,王鑒咳了一聲,微微坐正:“蕭掾史,你可來了!”
“明公請吩咐?!笔捰晒笆中卸Y。
“我自幼入學,師從于道家無為派,最講究的就是清凈無為,以無為而無不為?!蓖蹊b隨口說了一句,似乎是在為自己上任以來無所作為進行辯護,然后抱怨道:“可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誰曉得刺奸司的那個溫舒腦子里發(fā)什么昏,非要將我扯進這件案子中,本來他做他的我做我的,互不相干,那該多好……”
聽他絮絮叨叨抱怨,蕭由輕輕咳了一聲,王鑒這才驚覺過來,回到正事上:“蕭掾史啊,你足智多謀,幾任咸陽令都極為倚仗你,到了我,簡直將你當成左膀右臂,若不是你不愿升遷,我早就上表朝廷,將你由吏轉(zhuǎn)官了,不是我說你……”
蕭由又咳了一聲,于是王鑒再度轉(zhuǎn)移話題:“好吧好吧,不說別的事情,時至今日,我當如何去做?”
蕭由看了王鑒一眼:“明公何出此問?”
“就是溫舒那賊子,他跟著我來了衙署,如今正在那邊等著審案,我該如何處置,是不是把人交給他?”
“交是不能交的,明公,今天是大庭廣眾之下,那位國子監(jiān)的俞龍可是搬出了大秦律,你前邊交出人,后邊就會有人去大將軍與丞相那邊告你。”蕭由道。
“可不交的話,那家伙已經(jīng)派人去請?zhí)熳釉t令了!”
“那也要等天子詔令到了再說,而且,我以為,他拿不到天子詔令?!笔捰傻?。
王鑒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些不相信。
“天子詔令如果有用,前番幾次賞賜咸陽百姓的事情就不會被擱置?!笔捰呻m然沒有明說,但意思已經(jīng)表露無疑,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皇帝還只是傀儡,大臣們有的是辦法讓他的詔令發(fā)不出來。
王鑒點了點頭。
“溫舒如此大張旗鼓,所圖甚大,但是他忘記了,當今天子可不是烈武皇帝,五輔也不是當初那些被烈武皇帝抄家滅族的大臣,所以對這事情,明公最好的選擇,依舊是回到道家的那四字上?!?p> “哦?”
“清靜無為。不做便不會有錯,若是做了,無論是為哪一方做,都會換來另一方的敵視?!?p> “具體給我說說,怎么個清靜無為法?”
“咸陽十五萬戶、數(shù)十萬口,明公每日要管的事情如此之多,有些事情,就只能暫時拖后,有些并非急務(wù),明公可以暫時放放——我聽聞前些日子雪災(zāi),城中不少人房屋倒塌,今日上元,明公去慰問他們才是最緊要的事情?!?p> 王鑒摸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猛然站起,義正辭嚴:“百姓安危,實是關(guān)系到國家之根本,看顧他們,讓他們也能有一個祥和歡樂的上元節(jié),是我之本份,我現(xiàn)在就去!”
他說完之后正了正帽子撒腿就走,走到大堂門前時回頭嘿然一笑:“對了,與刺奸司配合之事,就交與蕭掾史了。”
換了個人只怕要在心中罵娘,蕭由卻依舊不動聲色,在王鑒身后拱手施禮:“喏?!?p> 幾乎就在王鑒離開咸陽令署的同時,正堂前的差役們被人推開,虎賁軍簇擁著溫舒涌了進來,反客為主,將咸陽令署正堂占住。
“王鑒人呢,為何遲遲不見我?”溫舒一臉惱怒。
他已經(jīng)盡可能退讓了,卻沒有想到,隨王鑒來到咸陽令署之后,王鑒將他晾在一邊,許久都沒有見他,更談不上配合他審案了。
他心中明白,如今時間極為富貴,他只能在各方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之前,打開陳殤與趙和的嘴,將他想要的東西刨出來,才能獲得這場勝利。
他心里還有些不安。
這次猝然發(fā)動,在某種程度上是違背了公孫涼的命令,公孫涼只讓他抓趙和,可沒有讓他把陳殤也卷進來,明顯是對陳殤身后某人有所顧忌。
只是這個機會實在太難得,當初在烈武皇帝手下恣意行事養(yǎng)成的習慣,貶居銅宮十余年積累的憋屈,讓他忍不住了,他不能放棄這個機會,而是要緊緊抓住,并且利用這個機會,達到自己的目的。
“王公另有緊急公務(wù)先出去了?!笔捰刹痪o不慢地回答。
溫舒聞得此言,先是一愣,然后暴怒。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他還有什么緊急要務(wù),能緊急過天子的事情?”
蕭由又不緊不慢地道:“王公走時有交待,刺奸司若是有什么事情,可告知下吏,由下吏進行協(xié)調(diào)?!?p> 溫舒滿嘴咒罵頓時堵了回去,他上下打量了蕭由幾眼,嘴角向下一彎,露出極深的法令紋。
“有人協(xié)調(diào)就好,我現(xiàn)在就要提審人犯!”
蕭由點了點頭:“可?!?p> “來人,給我備下刑具!”溫舒見他沒有明顯的抗拒之意,心中又歡喜起來。
看來那個王鑒雖是膽小怕事跑了,但還是對這個小吏有所吩咐,這小吏熟悉大秦律,能夠背誦如流,倒是個人才,若是自己恢復實權(quán),可以想法子將這小吏調(diào)到自己手下,委以重任。
“且慢?!?p> 溫舒正想著的時候,蕭由卻又是出聲了。那些去準備刑具的虎賁軍立刻被咸陽令署的衙役們擋住,雙方推推搡搡起來。
“何意?”溫舒?zhèn)冗^臉斜視蕭由。
“依大秦律,唯有咸陽令或尉之令,才可在衙署中用刑,其余刑罰,一律屬于惡刑,所得口供,乃逼訊而致,不可采納為證據(jù)?!笔捰梢话逡谎鄣卣f道。
溫舒頓時改變了要提拔重用蕭由的想法。
他殺氣騰騰看著蕭由:“王鑒自己躲到一邊,卻讓你來為難我,對不對?”
這一次蕭由沒有否認。
“好個王鑒,好一個咸陽令!”溫舒氣極。
他一身本領(lǐng),一半在查線索上,另一半在審口供上,而不經(jīng)刑訊,怎么能從人犯口里得到口供?至于大秦律里有關(guān)刑訊的約定,天下官員誰會將這個當回事?
任他破口大罵王鑒,蕭由都沒有反應(yīng),只是呆板地站在那里,雙手攏在袖中,仿佛是在等待他的吩咐。
罵了好一會兒,溫舒明白,自己暫時是無法逼供了。
他心念電轉(zhuǎn),當機立斷:“將咸陽令衙署還有監(jiān)牢都給我圍起來,不許任何人進出,待我回來!”
事情做到這一步,他只能親自去找公孫涼。
公孫涼應(yīng)該有辦法逼迫咸陽令將陳殤與趙和交給他。
“請?!笔捰梢琅f面無表情。
不過等怒氣沖沖的溫舒離開之后,蕭由轉(zhuǎn)身走向衙后,有虎賁軍士卒上前阻攔,蕭由冷冷看了對方一眼:“我是衙中掾史,你確定要攔我,要不要我背大秦律給你聽?”
那幾個虎賁軍士面面相覷,想到這家伙背大秦律背得連溫舒都無可奈何,便又退開。
蕭由到了咸陽令署后院,進了一座側(cè)屋,然后邁入向下的臺階,片刻之后,便出現(xiàn)在令署監(jiān)牢之中。
陳殤與趙和被關(guān)在這里。
有幾個獄卒看著二人,不過看到蕭由來了,這幾個獄卒立刻出去,只留下蕭由。
“蕭大夫?!北皇捰啥⒅?,趙和多少有些不自在。
他在茶樓上發(fā)現(xiàn)蕭由之后,靈機一動,便想起大秦律,借大秦律中的規(guī)定,將咸陽令署卷入此事。他的根本目的,還是想將蕭由也卷進來。
這有點對不起此前給過他幾次幫助的蕭由。
蕭由盯著他,好一會兒露出一絲笑:“你不必自責,做得不錯?!?p> 趙和愕然。
“第一你的大秦律不但背熟了,而且還能活用,這一點我甚是欣慰,證明老師他又教出了一個好學生;第二你知道將我卷入此事,但又讓我掌握著主動權(quán),證明你會隨機權(quán)變,不是那種拘泥不化之人;第三你被溫舒圍住,并非你不夠警覺,而是身邊同伴實在愚蠢,我要你去找如此愚蠢的同伴,我多少也有些責任?!?p> 陳殤本來是瞇著眼睛不停地打量著二人,但聽到蕭由說“愚蠢”時就瞪圓了眼睛,再到后面干脆跳了起來:“喂喂,你說清楚,你說的愚蠢同伴是誰?”
蕭由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但那個眼神分明就是在說“還會有誰當然是你”。
陳殤惱怒地揮著胳膊,不過手舉起來后又拍在了自己的腦門之上,有些頹然地道:“你說的不錯,我確實有些蠢了,那個溫舒……當年聲名赫赫,怎么會那么容易對付,我大意了,我大意了……”
他的自怨自艾,趙和沒有放在心上。
趙和恭敬地向蕭由行禮:“蕭大夫,現(xiàn)在我當如何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