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叨跟在那幾個犬戎牧民身上,總感覺有些不對。
他原本也是急著想要去立功的,只要抓住那些秦人,特別是抓住那個趙和,他才能重新取回金策單于的信任,回到車師后國,而不必象現(xiàn)在一樣,帶著自己的親信跑到金微山麓來。
他自己心中很清楚,他與其說是來追蹤趙和,倒不如說是來托庇于銀簽單于帳下,以避開金策的怒火。
但是,在最初的心動之后,他漸漸意識到有些不對。
畢竟在車師后國時,他已經(jīng)上過一次類似的當了。
當然,沒有把握的情形下,伊叨也不準備和擺力說出自己的懷疑,并無證據(jù),他說出懷疑只能徒為所笑。
此時伊叨懷疑的只是引路的這幾個牧奴,還沒有想到留在營地的那些所謂“信使”,畢竟他也沒有想到趙和會那么大膽,分批冒充信使。
“還有多遠?”他忍不住催問道。
“不遠,就在前方?!泵俺淠僚慕庥鸹卮鸬?。
他們在西域呆久了,如今又一個個骯臟無比,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牲畜的膻臭味,所以根本沒有誰會把他當成秦人。聽到他這樣說,伊叨仍然用一種懷疑的眼神看著他。
解羽讓馬跑得稍快些,來到應(yīng)恨的身邊,低聲道:“我覺得不對,這個車師人盯著我們,他似乎起了疑心?!?p> 應(yīng)恨冷冷瞥了他一眼:“怕的話,你就滾。”
解羽頓時大怒:“怕什么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若怕了,怎么會和你這個蠢貨一起來此!”
應(yīng)恨道:“那就少廢話,專心些,莫要露出馬腳!”
解羽呸了一聲:“我是怕你這廝露出破綻,誰知道你這廝面上看起來鎮(zhèn)定,心里怎么想!”
應(yīng)恨這次沒理睬他,目光望著前方,好一會兒后提醒道:“快了?!?p> 解羽也往前方望去,以秦里計算,大約十余里處,便是他們的目的地。
到了那里,他們就可以依照計劃,擺脫犬戎人了。
不過他們?nèi)缃竦奈恢?,仍然是金微山中,因此所行之路,也是山路,甚至不可以稱之為路。這一片林海雪原之中,無論是獵人還是牧民都少有往來,故此雖然只是十余里,他們騎馬也花費了大半個時辰。
此時天色已暗了下來,就連擺力也覺得不妥,正要催促之時,解羽突然指著前方不遠處叫道:“到了,看,火光!”
擺力向著那邊望去,果然,就在前方一處山腰之上,有火光在閃動,看情形應(yīng)當是有好幾個火堆。擺力心中大喜,正要下令全速進發(fā),那邊伊叨卻大聲道:“不急,不急,慢慢來!”
伊叨懷疑前方有埋伏。
擺力也旋即覺得不對:“怎么沒有廝殺叫喊之聲?”
既然秦人恃險而守,犬戎人將他們圍在山腰之上,那么雙方肯定有叫罵甚至廝殺之聲,但此時前方只有火光,卻無聲音,明顯有些不對。
他心中生疑,便厲聲喝道:“停下,你們停下!”
但就在他們猶豫之時,那些“牧奴”已經(jīng)催馬加速,當他喝出聲時,“牧奴”們與他們的大隊人馬拉出了十余丈的距離,在聽到他的喝令后,“牧奴”們不但不停,反而加速,瞬間雙方的距離拉到了十余丈。
擺力再蠢也意識到不對,當即下令:“射!”
他雖然只是小王,但部族之中也是有射雕兒的,那些早有準備的射雕兒頓時舉弓瞄準,可就在這一瞬間,那些牧奴們?nèi)肯Я恕?p> 卻是前方有一處拐角,解羽應(yīng)恨等數(shù)人已經(jīng)跑過拐角。
他們選擇此地作為擺脫擺力一行的預(yù)設(shè)陣地,并非沒有原因。擺力看到對方從自己視線中暫時消失,又是一聲厲喝:“追!”
他左右的射雕兒最先催馬沖出,只要拐過那拐角,便可以向目標放箭!
但他們還未到拐角,就聽到擺力又大叫:“回來,回來!”
擺力的聲音被一種古怪的隆隆之聲壓制,射雕兒猛然抬頭,就看到半空中一顆如帳篷大小的圓形巨石轟然滾下。
然后砰的一聲巨響,大地震動,碎石亂濺,那隆隆之聲傳出,甚至使得周圍群山之間出現(xiàn)了積雪崩塌!
擺力勒住住,面色鐵青地看著與巨石一起滾滾而下的沙石,它們不但壓死了沖得最前的那兩個射雕兒,還將前進的道路徹底堵住。
“快回,快回!”伊叨毫不猶豫地向著自己的部下下令,甚至顧不得提醒擺力了。
擺力也立刻醒悟過來,當即回轉(zhuǎn)馬頭。
只不過在這狹窄的山道之上,他們又在前進之中,人馬擁在一起,轉(zhuǎn)身容易,可要回頭跑起來卻是不易。
好不容易從慌亂中恢復(fù)過來,他們順來路返回,才過半里,便看到來時的路上,一處狹窄的隘口,也被滾落的山石擋住。
這些山石其實不能徹底斷絕他們的道路,但足以讓他們繞道,而此時此刻,擺力如何會不知道,對方的目標根本不是他們,而是他護送的那些石炮?
此時他的臉色,已經(jīng)不只是鐵青,而是毫無人色了。
若是石炮出現(xiàn)意外,他毫不懷疑,銀簽單于會將他的腦袋摘下來,吞并掉他的部族,睡他的妻子,讓他的兒子喚自己父親!
“該死,都是你!”他氣急之下,一鞭子便抽打在了伊叨的身上。
伊叨被抽得嗷的一聲叫,卻不敢說什么,因為擺力前來搶功,在一定程度上也確實是他所慫恿。
而此時,他更不敢提起,自己剛才已經(jīng)懷疑這些牧奴的事情。
擺力還要再抽之時,伊叨突然用手舉著側(cè)方,大聲驚呼起來。
擺力顧不得抽打他,順其所指望去,不禁呆若木雞。
他們所處的地方,已經(jīng)是金微山一條支脈的山腰,相對于此前他們扎營之地,可謂居高臨下。
因此他們可以清楚看到,營地方向,一團團的火點升起,然后這些火點迅速聚在一起,形成一團烈火!
擺力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他最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偏偏他現(xiàn)在被堵在山腰,想要回去,只能繞更遠的路!
“回去,快,回去!”
好一會兒之后,他回過神來,厲聲叫道。
現(xiàn)在只能乞求,那火只是扎營留下的火把,或者……哪怕是秦人對他的營地發(fā)起進攻,也只是營地著火,而不是護送的那些石炮。
哪怕明知這種可能性非常渺茫,但是人到絕境,哪怕是一根稻草也會緊緊抓住。
更何況這是擺力唯一的希望。
他們繞了一個大彎,比起原先多轉(zhuǎn)了兩個山頭,近十里地,雖然不顧惜馬力地奔馳,回到營地之時也已經(jīng)是兩個多時辰之后了。此時已經(jīng)夜半,月朗星稀,在離著營地還有半里時,擺力幾乎連馬都坐不穩(wěn)了。
到了營地前,更是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小跑著沖入到一片火海的營前。
不僅營地被燒,那些炮車也被架在一起點燃。炮車所用的木料非常扎實,故此燒了兩個時辰都還沒有徹底燒掉,甚至可以說大半炮車都還有個框架在那里,但是也只剩余一個柜架,其中那些重要的部件,已經(jīng)被拆掉燒毀。
破壞永遠比制造來得快,擅長破壞而不擅長制造的游牧民族終于也體會到這一些。
擺力雙膝一軟,直接跪在火前,失聲痛哭起來。
“小王,小王,這不是哭的時候!”旁邊的一名部下將他拉起:“救火啊,能救多少,救多少!”
擺力霍然驚覺,忙下令眾人救火。只不過他們連桶都沒有,只能從溪澗中砸來冰塊,或者滾來雪團,以此來滅火。折騰到次日清晨之時,火倒確實給他們撲滅了,但放眼所有,數(shù)十架炮車無一完整,便是框架尚存者,也不過四五架罷了。
擺力很清楚這些炮車來之不易,靠著犬戎人自己的工匠,根本造不出來,這些都是大單于利用與驪軒人的關(guān)系,從極西之地請來驪軒工匠,花費許多氣力與時間才造出,想要重新造出這么多炮車,至少也得過兩三個月的時間!
這些炮車,遠比他的性命精貴,甚至比他這個部族都精貴!
“那些奴隸呢?”回過神來,擺力轉(zhuǎn)眼四顧,冰冷冷地道。
他要殺人泄憤,在他死之前,一定要有更多的人先去死!
“逃了……全部逃了!”部下也都驚慌失措。
他們清理完畢現(xiàn)場,找到了數(shù)十具犬戎人的尸體,更多的則已經(jīng)被扔進火場之中燒成灰燼。他們甚至找到了幾具秦人苦力的尸體,應(yīng)當是秦人走得匆忙沒有來得及收拾。
原本營地中留下的挽馬,也被全部帶走,一些充作口糧的牲畜同樣被殺死、取走大量的肉。秦人做得非常徹底,就象他們?nèi)ソ俾忧厝藭r一樣。
擺力眉角都要豎起來了,他猛然轉(zhuǎn)頭,還有一個可以給他泄憤的對象:“車師后王呢,他人呢!”
眾人面面相覷,然后突然意識到,那位車師后王與他的部下,似乎在返回營地之前,就已經(jīng)悄然與他們分開。
當時他們一心盡快趕回,所以并未在意!
擺力見連車師后王也跑了,啊啊啊怪叫起來,聲音凄涼無比。
叫著叫著,他突然回過頭來,臉色陰冷:“車師后王與秦人勾結(jié),里應(yīng)外合,壞我炮車!”
他的部族眾人先是一愣,然后都明白過來:“是,車師后王投靠了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