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州城,郭昭靈堂之前。
郭英抬頭望了霍峻一眼,目光中的疑惑尚未完全消退。
定了定神,他開口說道:“郭達離開之后,我確實最后勸諫伯父,要他改了歸秦的主意,與大宛聯(lián)合……伯父不同意的勸諫,我便以父兄們之死為例,問伯父是否還想讓北州之人如同我父我兄一般,被大秦朝廷犧牲。伯父因之震怒,郭達聽到的,便是伯父對我發(fā)怒……”
眾人彼此交換眼神。
郭英這段話,在某種程度上將他身上弒伯的嫌疑又增加了幾分。
郭英自己也明白這個,他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道:“諸位叔伯,我所言無一字虛假,伯父雖然斥責了我,我雖然不贊成歸秦,但我也不會為了這點事情就做出那天理不容的勾當!”
“少君,你放心,有我在此,決無人能隨意冤枉你。”霍峻安慰了他一句:“你繼續(xù)說,接下來呢?”
郭英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接下來,伯父執(zhí)意要見趙和,我……”
霍峻一擺手:“且等一等,有件事情我不明白,大都護想要歸秦之意既然已決,那他為何要在書房之中單獨見趙和?此事大都護完全可以一言決之,他在宴席之上宣布即可,想來趙和也對此不會有異議!”
此問題一出,在場諸將中不少人都露出疑色。
這確實是一個讓人想不明白的問題。
眾人都看向郭英,而郭英臉色更差。
他嘴唇蠕動了幾下,遲遲沒有說出話來。
他能說什么?
郭昭要私下見趙和然后再做決定,歸根到底還是一點私心。郭昭希望能夠與趙和做一筆交易,哪怕他決定歸秦,也希望能夠借此從趙和或者說趙和身后的朝廷那里爭取更大的利益。
人總是難免有點私心,英雄如郭昭亦不例外,但是,郭英若將這個說出來,對于郭昭身后的形象還是會有所影響。
他伯父已經(jīng)不幸遇刺,郭英不希望伯父身后之名還會受到影響。
他思忖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道:“伯父是希望趙和能夠做出承諾,以其特殊身份,在朝廷之中為諸位叔伯邀請封爵……”
“少君,你方才說了,你所言無一字虛假……”霍峻嘆了口氣:“大都護若是想要為我們邀功請賞,又何必離席去與趙和單獨說?”
郭英的面色漲紅:“我是如此猜測的,伯父要如此,其究竟為何,我哪里知道?事實上,伯父在世之時,他單獨見趙和,諸位叔伯也沒有誰提出異議!”
他終究是忍不住抗辯了。
只不過這話出來之后,他便自知不妥,再看諸將,果然一個個神情更加詭異。
就是韓罡,也皺起了眉頭,不知喃喃說了聲什么。
郭英胸脯激烈地起伏了幾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知為何,一個念頭突然浮現(xiàn):趙和在書房中發(fā)覺伯父遇刺時,他的心情是不是與自己此刻有些類似?
都是那種身陷羅網(wǎng)難以呼吸的感覺……只不過趙和擊昏自己,抓住了機會,然后逃了出去……但他終究還是被那網(wǎng)纏繞住,還是死于那羅網(wǎng)之中。
他的目光忍不住就瞄向易神通與楚鶴齡二人。
原本他懷疑這二人有問題,可是出乎他意料,在為自己兒女辯護之后,這二人就一言不發(fā)起來。
別的人也同樣如此,雖然一個個與伯父活著的時候有明顯差別,但是都沒有急著出聲。
一直以來開口詢問的,不是段實秀,就是霍峻。就連向來咋咋唬唬的韓罡,都在大多數(shù)時候做了悶嘴葫蘆。
這是為什么?
郭英有些揣摩不透這些人的用意,這也與他如今無暇細思有關。
霍峻見郭英神情激烈起來,便轉到另一個問題:“少君,你奉大都護之命來召趙和,在出來的途中,可曾看到什么,聽到什么?”
郭英收斂心神,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情形,然后搖了搖頭:“沒有?!?p> 霍峻望向眾人:“諸位還有什么問題么,我已經(jīng)問完了?!?p> 眾人皆是搖頭。
霍峻輕輕嘆了口氣:“既是如此,我們先去偏廂,莫要再在此處打擾大都護在天之靈了?!?p> 他說完之后,還拍了拍郭英的肩膀以作安慰,然后當先出了靈堂。
眾將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一一離了靈堂。轉眼之間,靈堂之中為之一空。
唯有段實秀留下來陪著郭英。
見到郭英面露茫然之色,段實秀也是嘆了口氣:“少君想知道他們是去做什么嗎?”
郭英愣了愣:“他們自然是去議事……”
“他們去商議誰來代理這個大都護。”段實秀平靜地道。
郭英心騰的一跳,面色頓時漲紅了起來。
得了段實秀這一句,他此前的諸多疑惑,在這一刻霍然得解。
這些叔伯們?yōu)楹我粋€個神情詭異大異于常?
無非是現(xiàn)在伯父已死,沒有人能夠壓制住他們,而自己這個少君,又有弒殺伯父的嫌疑。北州一日不可無主,這種情形之下,當然應該有人來代理大都護。
若此人能夠穩(wěn)定住局面,哪怕事后查明他郭英純屬被冤,這大都護一職,也將徹底與他無緣。若是此人還念著伯父舊情,讓他醇酒美人英年早逝,若是此人還不放心,干脆就不查明郭昭死因,只將罪責栽在他頭上就是!
“我……我明白了,誰當這代理都護,誰才是真正的真兇!”想明白這一點之后,郭英頓時大悟,他瞪著段實秀:“段長史,你是北州智者,你定然……”
“我沒有兵權,我如今雖然可以調動巡街武卒,但是只能讓他們巡視街頭緝捕小偷罷了?!倍螌嵭銚u了搖頭:“更何況,少君,只要對方穩(wěn)住諸將,接下來就會找到你的罪狀了?!?p>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對方的刺殺之局雖然預謀已久,但真正觸發(fā)點還是趙和的到來,因此對方做的還不夠縝密。但只要大權在握,那一切就都好辦了。
郭英心中憂急如焚,他原本還能強自鎮(zhèn)定,這一刻卻淚如雨下,哽咽著道:“長史救我,段長史,請念在我伯父的份上救我!”
“怎么救你?”段實秀反問道。
郭英心里一片空白,段實秀沒有兵權,哪怕現(xiàn)在私自放了他逃走,他最后的下場也不過是與趙和一般,被人捕拿然后格殺。而且他若私自潛逃,那真兇甚至都不須為他栽贓了,或許如今,真兇正等著他醒悟過來逃走呢。
段實秀等了片刻,見他只是流淚,不禁又嘆了口氣。
“大都護在時,我便曾私下勸諫過,少君你雖然天資聰慧,但被保護得太好了,若有什么緩急之事,倉促之間,恐怕會束手無策?!彼_口說道。
郭英抬眼望他,心中羞惱,但旋即明白過來:“長史有辦法?”
“辦法始終不在我身上,而是在你身上?!倍螌嵭愕?。
郭英仍然有些不明白,段實秀無奈地道:“私印何在?”
“私印……你是說,啊,是這個?”
郭英一激靈,從腰帶上取下一枚印綬。
這是郭昭的私印,向來由郭英保管,郭昭去世之后,郭英心中一昏亂,完全忘了這東西。
“大都護的私印此時還有些作用?!倍螌嵭阋贿呎f一邊取出紙筆,然后揮筆書寫起來。
轉瞬之間,一段文字便寫就,郭英望去之后,心中頓時一凜,失聲道:“這筆跡、這筆跡!”
“我模仿大都護筆跡已經(jīng)有十五年了,五年前起,就基本上可以以假亂真。”段實秀吹干墨跡,用私印一蓋,抬眼望著郭英:“少君,你不如趙和多矣?!?p> “什么?”郭英又有些茫然:“此與趙和何干?”
段實秀道:“趙和一見大都護不對,立刻便能做出反應,誑騙你入書房……少君,你以為他只是為了打昏你方便逃走么?”
“怎么,難道說他還有別的意思?”
“那是自然,他誑你入書房,你不疑有它,直接進去,這就讓你弒殺大都護的嫌疑少了大半?!倍螌嵭愕馈?p> 郭英也明白過來,若他是刺殺郭昭之人,明知道書房里郭昭已死,怎么會毫無戒備地進去,又如何被趙和得手?
“那他當時為何不與我說明白?”郭英道。
段實秀笑了起來:“當時他無論說什么,只怕少君都不會同意,他打昏你逃走,這才是最正確的做法。他能順利逃離大都護府,證明真兇對大都護府的掌控并不嚴密,這又再次減輕了你的嫌疑?!?p> 郭英此時已經(jīng)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但心念轉動之間,他驚道:“長史如何知道他的想法,難道說……長史與他……”
段實秀抖了抖自己手中的那份偽造的遺書:“他逃離大都護府之后,便去了我家,與我見了一面?!?p> 此時哪怕他不說,郭英也能猜到這一點,而且由這一句話,郭英還猜到了更多:“那外頭的那具尸體……”
“人是真的?!倍螌嵭阕旖青咂鹆艘唤z笑。
“但不是尸體,而是活人?!本o接著,另一個聲音響起。
郭英回頭一望,那血肉模糊的趙和,不知何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圣者晨雷
今天去醫(yī)院復查,原本以為完全好了,結果醫(yī)生又把長好的傷口剪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