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而過，轉(zhuǎn)眼之間，已是道統(tǒng)三年夏至。
砰！
一聲脆響之后，地面上又多了一堆碎瓷。
九江郡潯陽城外匡廬之上大秦行在，這座才建成不到半年的宮殿正殿之中，所有的宮女侍者都噤若寒蟬，看著自稱天子的嬴祝在那里發(fā)泄怒氣。
就在前日，嬴祝的一位寵妾就因為受其怒火牽連，被嬴祝親手以白綾縊死。
始皇帝之時，九江郡地域廣大，所轄面積幾乎相當(dāng)于半個故楚國。但后來連續(xù)拆分，先后變成了數(shù)郡，到如今面積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不到，治所也從壽春移到了潯陽。倒是人口，隨著這兩百年的發(fā)展，比之當(dāng)年多了十倍。因此，嬴祝在舉兵之后，立刻就奪取了九江郡，并將此視為自己的根基之地。
九江郡的富饒也確實回報了他，他招募了一支足有十萬人的部隊——這還是在數(shù)次戰(zhàn)斗失利受損的情形下，仍然能夠保持的兵力。他建起了位于潯陽的行宮與匡廬的行在——因為此地風(fēng)景絕美氣候宜人，故此有人稱這行在為“美廬”，這也在了他夏日避暑之所。
只不過住入這美廬之后，他的氣運似乎也到了極致，接下來就是連綿不絕的壞消息。
去年破壞科舉之事失敗，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畢竟他再無能也不會將希望完全寄托在幾個文士書生身上，他只不過借此機會大肆攻訐北方的僭主，同時也在南方弄了一場科舉罷了——當(dāng)然，這場科舉考的內(nèi)容是妥協(xié)的結(jié)果，以儒家為主，在錄取之時還特別參考了穎川陳氏帶來的九品官人制，即所有的考生都按照出身世系定品，依據(jù)各自品秩不同進(jìn)行加分，比如上上品出身者在科舉判分之時，只要上榜，名次必然靠前，而下下品者哪怕上榜，名次也只能排在未尾。事實上，嬴祝的第一次科舉一共有五百人上榜，比起趙和多錄用二百人，但這五百人中，出身上三品者占據(jù)三百人，中三品者占據(jù)一百五十人，而下三品者只有五十人。
無論如何，嬴祝這也算是向改革邁出了一步，他覺得自己這套辦法，既可以吸納人才，又可以安撫世家，算得上兩全其美了。但世上之事，想要兩全其美者，多是兩不討好、兩頭受氣。在公布結(jié)果之后，上三品者不滿，覺得他們與那些低門陋士同場參考，原本就是一種羞辱，中三品者不滿，覺得自己只有區(qū)區(qū)一百五十個名額實在寒磣，而下三品者更不滿，因為他們的五十個名額不僅少，其中還有一些間接落入到中三品手中。至于那些連品秩都沒有的寒門子弟，則是更為不滿……
然后錄取之后的后續(xù)，也出了問題。五百名“人才”，自然要選官、授官。下三品出身的且不必說，上三品出身的都希望能夠留在潯陽，留在嬴祝身邊，擔(dān)當(dāng)那些升遷快、事務(wù)少、待遇高的官職；中三品者倒沒有這樣的奢望，但他們覺得以自己的出身能力，怎么著也得到地方上擔(dān)任一兩千石的方位大員，主政一方；下三品者雖沒有提出如此要求，可既然中了科舉，起步至少就得給一個令、尉之類的地方實職吧?？墒琴５乇P有限官職有限，這些有限的地盤與官位，還早就被九姓十一家的人占據(jù)，一時之間，哪里騰得出這么多的空位置安排他們？于是乎，無論是上三品中三品還是下三品，皆是對此不滿。而那些沒有品秩加分的寒門，其不滿就更不用提了。
在南方科舉結(jié)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各方為此口誅筆伐，吵得不可開交。以至于連北邊的趙和都看不過去了，他親自在邸報上寫了一句對此的評論：一場鬧劇。
讓嬴祝煩躁的事情，遠(yuǎn)不僅此一件。
他原本以為自己登高一呼，樹起嬴氏宗室、大秦正統(tǒng)的大旗之后，天下諸侯，定然紛紛響應(yīng)，一個個來投靠他。但結(jié)果卻讓他極為失望，最初之時天下諸侯大多數(shù)還是觀望，但對他派去的使者都算客氣恭敬，可在曾燦突襲襄陽，將他北伐的勢頭止住之后，這些諸侯的態(tài)度立刻發(fā)生了根本變化，一個個將他派出的使者“禮送出境”，甚至干脆捆了獻(xiàn)與咸陽。就連他派往吳郡的使者，也是被他視為支柱的董伯予，也在吳郡吃了冷落，最后只能無功而返。原本他準(zhǔn)備以軍勢脅迫吳郡，也因為襄陽城曾燦的威脅而不得不暫時中止。所以，他這個自稱正統(tǒng)的大秦皇帝，莫看宮殿行在什么的都起來了，但實際上能夠發(fā)號施令的地方，還只是區(qū)區(qū)數(shù)郡之地罷了。
這可不是大秦初分天下三十六郡時的郡，如今他的數(shù)郡之地加起來，還沒有當(dāng)初的九江郡大。
不過此時讓嬴祝憤怒的消息，并不是他治下之地又出了什么問題，而是北方邸報上的一則消息。
經(jīng)過一年有余的努力，大秦第一輪均田，在北方已告完成，而這完成第一年的夏糧征收，便取得巨大成果，預(yù)計將比北軍之亂前增長兩成。
莫看這只是邸報上的一個預(yù)估數(shù)字，實際上肯定會有出入。但嬴祝明白，出入不會太大——而這也意味著趙和憑借此前大秦一半左右的土地與六成人口，實現(xiàn)了糧食上的自給自足，甚至有可能積蓄下足夠發(fā)動一次國戰(zhàn)的余糧。
嬴祝很清楚，單以軍事力量而言，北方遠(yuǎn)勝過他的“正統(tǒng)大秦”，正統(tǒng)大秦之所以到現(xiàn)在還能存在，一來是因為河北、河?xùn)|不穩(wěn)，黃巾鬧出了亂子，二則是因為歷經(jīng)混亂之后北方糧食不足，無法發(fā)動一場動員兵力超過十五萬的大戰(zhàn)?，F(xiàn)在黃巾之亂已經(jīng)被趙和剿撫并用鎮(zhèn)壓下去，再加上充足的糧食儲備，接下來不是他就是蜀地，總有一方將要正對那位僭主的兵鋒了。
蜀地有蜀道天險，并不是一個好的目標(biāo)，而他控制的九江郡，雖然也有長江天險，可是因為上游的襄陽和下游的廣陵都落入趙和手中，長江天險已經(jīng)不足為恃。而且這兩年時間里，他跳得最高罵得最兇，趙和不打他還會打誰？
想到這里，嬴祝面上就浮出猙獰之色，心中殺意大起。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之聲。
此時殿中都是內(nèi)侍與宮女，外臣等閑不得入內(nèi)。嬴祝連忙收斂怒意，坐回位置之上，又用了幾分力氣，讓自己面上浮起笑容。
然后他便看到了董伯予。
董伯予如今已是銀須銀發(fā)，若非面容仍然紅潤，他進(jìn)來之后，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器，又看了看周圍低頭的內(nèi)侍宮女，輕輕擺了擺手。
內(nèi)侍宮女們紛紛退下，片刻之后，殿中只余董伯予與嬴祝二人。
“陛下縱有怒意，亦不該殺人泄憤。人主怒而殺人，臣仆怨而棄主。”
“老師說的是，朕這幾日做得過了?！泵鎸Χ璧闹肛?zé)，嬴祝倒沒有辯解，直接就承認(rèn)了錯誤。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陛下聞諫則喜，從諫如流，有名主氣象?！倍璧共皇且幻林肛?zé)嬴祝，若真如此，他與嬴祝也遲早會反目。因此，他恭敬地拱了拱手，向嬴祝行了一禮，還夸了對方兩句。
嬴祝擺了擺手：“老師何必贊我，若無權(quán)臣，又值太平之時，我確實是守成之主，但如今這局面……”
“事尚有可為，陛下還不必灰心喪氣。”董伯予道。
“還有什么可為？”嬴祝慘然一笑，“敵強我弱，局勢明顯，回天乏術(shù)啊?！?p> “未必，僭主看似勢大，但是隱憂重重，局勢比我們好不到哪里去?！倍璧馈?p> “老師早就說過了，但那些隱憂終究只是隱憂，若有時間，或許會發(fā)作，如今我們?nèi)钡谋闶菚r間啊?！?p> “所以我們要拖時間?！倍璩谅暤溃骸俺颊埫狈?！”
“北伐”二字一出，嬴祝愕然。
“這是何意？”過了一會兒，嬴祝才問道。
“陛下可知秦嶺、淮河？”董伯予道。
“自然知道?！?p> “陛下可知秦嶺淮河南北麥?zhǔn)觳煌?？?p> 嬴祝哪里知道這樣的細(xì)節(jié)，他皺著眉，等待董伯予的解釋。
原來秦嶺、淮河乃是大秦南北分界之線，因為其北氣候稍冷，故此這一線南北農(nóng)作物成熟的時間有七至十五天的差距——南方先熟，北方后熟。
今年氣候情形一般，但因為北方推行均田的緣故，糧食豐收在望，若北方積蓄了充足的糧食，必然會發(fā)動南征。董伯予的意見，就是利用南北方七到十五天的糧食收獲差，先搶收江南方糧食，然后緊接著北伐，以此來耽擱北方收獲。這雖然不能完全破壞北方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但足以給北方造成一定的損失。
反正他們的目的，并不是真正北伐成功，而是以主動進(jìn)攻來消耗北方的實力，好為自己拖延時間罷了。
嬴祝聽明白之后，眉頭并沒有因此放松。
他深深看了董伯予一眼：“為將者誰，兵從何來？”
“我為主帥，兵……自然是世家大族的族兵?！倍璧馈?p> “他們干？”嬴祝坐正身軀。
“他們不傻，若是不干，就是坐以待斃，若是去做，則還可以拖以待變?！?p> “變從何來，總須有變可以讓他們看得到?！?p> “西域?！倍桦p眼一閃。
嬴祝猛然抬眉：“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