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塵想是拘謹慣了的,立時叫他改口也確實有些為難。本也是我自己不想繼續(xù)在他跟前繃著一個前輩高人的形象,既然已經叫他粗粗領略了我的本來面目,也算是目的達成了。不期然,一道似有若無的水流聲傳入耳中,在這茫茫無涯的三途路,除了忘川河,還能是什么?
四處逡巡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終于確定了聲音的大致來源??扇粢凑张袛嗟姆较蜃?,那就必須得要踏進這些紅艷的彼岸花叢中才行。
暗沉沉的血色花朵似在招手的一般,有節(jié)奏的高低起伏著,遠遠看去更像是一道道的紅色花浪。顏色也就罷了,只是這花海似有一種吞噬神魂的能力,只要盯著它們,腦袋就不受控制的發(fā)麻、暈眩,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被隱在花潮中,蠢蠢欲動。
“我說,如果我猜的不錯,那片花海的后方應該就是忘川河。記住,不要盯著這些花久看,也最好不要出聲。”
無塵順著我手指的方向伸長了脖子瞧了半天,卻是半分也沒瞧出來什么不同:
“前,哦不,白鳳,我瞧著和其他各處并沒有什么不同。既然這花叢古怪,要不這次就算了。待下次,無塵自行前來......”
“啰嗦!”
不待這木魚腦袋繼續(xù)說完,隨手抓起無塵的手,縱身便雙雙踩在了這些碩大妖冶的花朵之上。原本我還有些擔心走在花叢中會不會傷了這些繁盛綻放的彼岸花,不曾想,它們竟直接將我們托在了花瓣上??瓷先ィ覀兙顾圃诨ㄉ闲凶叩囊话?。又走了不知幾許,在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力出了問題的時候,一條血黃色的河流豁然映入眼簾!
水流說不上湍急,倒也流速不慢。河面上籠罩著一層濃濃的暗灰色霧氣,將河中的一切景象盡數(shù)遮擋。只聞得河中慘叫聲連連,并著沉悶流淌的河水,一向自恃膽大的我,也不免有些頭皮發(fā)麻。
方才還在腳邊的彼岸花不知何時竟皆悄然消失,河岸盡是枯骨和少數(shù)一些頹敗焦黑的魂魄。
那些魂魄也不知在忘川河中煎熬了多久?魂魄雖已焦黑倒卻非常凝實,枯骨一般一路攀爬挪移著,向前方不遠處的橋頭爬去。
橋頭此刻正站著一位老嫗,橋上每過一個魂魄,都會聽到她低啞木然的喊一聲:“喝盡,見底?!?p> 也不見她周邊有什么水桶碗盤之類,但每過一個魂魄,都能在那魂魄身前憑空出現(xiàn)一只漆黑色的碗。
等待過橋的魂魄很多,一路長長的隊伍排下去,根本看不到盡頭。但隊伍卻并不顯得凌亂,個個井然有序的排著隊。
盡管其中偶爾會出現(xiàn)幾個悲號不休的,也沒有誰出言制止,連周圍巡查的鬼差也是非常的溫和安靜,偶爾還能出言低語安慰兩聲。
一直都以為冥界是死靈存在、生存的界域,少不得會有那些枯骨惡鬼,地域修羅之類,極惡劣的場景。
初至忘川河時,瞧見河邊的枯骨和魂魄,以及聞得河中的凄厲慘叫,雖有些頭皮發(fā)麻,倒都還我的預期范圍內。
然奈何橋下的這份溫情暖意,倒卻是我未曾預見到的。正自看的有趣,不知何時,無塵已將我掩在了身后,而一直只能遠遠看得到側臉的老嫗—孟婆,此時竟悄然無息的出現(xiàn)在了我們身前。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眼睛,竟是看不見的。
“你回來了?!甭曇粽f不出的滄桑低啞,透著森森陰氣。
無塵緊張的將我又往后擠了擠,好像這樣我就能離那個孟婆更遠些似的。
“婆婆,多年不見,婆婆可還安好?”
“沒什么好或者不好,我只是個守橋的老婆子罷了。倒是你,在忘川河里呆了兩千年還不曾待夠不成?怎的這么快又回來了?居然還帶著一只鳳凰?!?p> 冥界的一切跟我從前所預想的有些相同卻又大有不同。故自從來到冥界以后,我基本上是見著什么都覺得新鮮有趣。
一路上灰暗壓抑的氣氛,血紅妖冶的彼岸花,血黃的忘川河水,河中魂魄凄厲的慘叫,這些都不曾真的令我生出太多的驚疑動容。直到這位孟婆老嫗,輕飄飄的說出我的真實身份。
我雖道行在三界之中算不得有多高深,但一眼就能看透阿桐布下的隱身結界,甚而看出我的真身,這就不得不令我警惕了。
“老婆婆說笑了,這三界之中,哪里來的鳳凰?小道只不過是個在外游歷的方士罷了。剛學了些離魂的術法,誰知,竟不小心飄到了冥界!多有打擾,還望饒恕則個!”
學著無塵的迂腐模樣對著老嫗作揖下拜,我分毫不覺得此番偽裝做小有任何不妥之處。對方的本事,想來是在我之上的,既很可能打不過,做小伏低些便也沒什么不妥。
白白的眼仁像是能夠視物一般,盯著我無聲瞅了一會,突然牽起嘴角、冷聲一笑:
“真也好、假也罷,老婆子只不過是見著故人前來寒暄幾句。除了奈何橋的這碗孟婆湯,其他的,老婆子管不著,也不想管。你們,且好自為之吧?!?p> 說完,徑自回到了橋頭,郁悶的是,我卻連她怎么回去的都沒能看清。
“這個孟婆,倒是個厲害角色。她好像知道很多事情,但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跟她無關?!?p> “回稟白鳳前輩……”
見我瞪他,無塵憋了好一會,終于含糊著發(fā)了個音,繼續(xù)向我解說:
“婆婆在這奈何橋上也不知待了多少個萬年。三界生靈的死生輪回,她幾乎全部都在見證。三千年前,她曾勸我喝下孟婆湯,忘卻前塵,重新開始。我斷然拒絕之后,她憐憫我的癡心,親自送我進忘川河,還特意為我囑咐了一番。婆婆雖脾氣有些古怪,但其實非常熱心?!?p> “所以,原本只需待滿千年即可,你就在忘川河中待了兩千年?”
饒有興致的看著無塵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的窘迫模樣。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多出了一個打發(fā)無聊的法子。
“這個臭丫頭,替你出氣,你倒反拿我尋開心!”
隱約間,似是那個孟婆的聲音。但因聲音極其細微,我也并不能肯定。轉身看時,她也并未轉過臉來瞧我們。想著許是河里的陣陣慘叫讓自己一時聽差了,也就將之拋在了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