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盈盈走出了會議室，轉(zhuǎn)了個彎就走進了連行節(jié)的辦公室。連行節(jié)、阿躍正等著她呢。
連行節(jié)的電腦上正開著個窗口，同步著會議室里的那臺電腦的兩個屏幕，顯示著岳清言的一舉一動。
岳清言的確是沒有耽誤任何時間，打開文檔，稍微搜索了一些資料就開始寫了。速度很快。
屏幕上，一行行文字就這么跳出來。而連行節(jié)和阿躍看了一會，就已經(jīng)快要愣住了。
沙子龍的鏢局已改成客棧。?
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炮聲壓下去馬來與印度野林中的虎嘯。半醒的人們，揉著眼，禱告著祖先與神靈；不大會兒，失去了國土、自由與主權(quán)。門外立著不同面色的人，槍口還熱著。他們的長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連祖先與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靈了啊!龍旗的中國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車呀，穿墳過墓破壞著風(fēng)水。棗紅色多穗的鏢旗，綠鯊皮鞘的鋼刀，響著串鈴的口馬，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連沙子龍，他的武藝、事業(yè)，都夢似的變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聽說，有人還要殺下皇帝的頭呢!?
這是走鏢已沒有飯吃，而國術(shù)還沒被革命黨與教育家提倡起來的時候。
誰不曉得沙子龍是短瘦、利落、硬棒，兩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現(xiàn)在他身上放了肉。鏢局改了客棧，他自己在后小院占著三間北房，大槍立在墻角，院子里有幾只樓鴿。只是在夜間，他把小院的門關(guān)好，熟習(xí)熟習(xí)他的“五虎斷魂槍”。這條槍與這套槍，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帶，給他創(chuàng)出來“神槍沙子龍”五個字，沒遇見過敵手。現(xiàn)在，這條槍與這套槍不會再替他增光顯勝了；只是摸摸這涼、滑、硬而發(fā)顫的桿子，使他心中少難過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間獨自拿起槍來，才能相信自己還是“神槍沙”。在白天，他不大談武藝與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風(fēng)吹了走。?
這開頭的文字就是那么圓潤成熟，那么漂亮，一個字都不用改了。
“他是要寫武俠”許盈盈問道：“但是……”
“不像，短篇寫武俠太難了……”連行節(jié)說。他是個老板，但也是個非常資深的文學(xué)編輯和讀者。“這是走鏢已沒有飯吃，而國術(shù)還沒被革命黨與教育家提倡起來的時候”這句話在他的腦子里炸響，仿佛一下子點名白了什么。
岳清言這次選擇的是短篇中的超級名篇：老舍的《斷魂槍》。
這篇東西，他真的是熟悉到幾乎可以全文背出來。而且立意、文字、節(jié)奏等等，每個細節(jié)都經(jīng)得起挑剔琢磨。而在敲出《斷魂槍》的時候，他的心情是敬畏。因為他的緣故，這個世界上各種文學(xué)作品都被置換了。按照他這些天的閱讀和了解，水準也還是很高。但《斷魂槍》這樣的篇章，如果因為他而遺落，無法在世人面前呈現(xiàn)，他會覺得罪過的。不少小說，他都有這樣的心情，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心情，讓他能夠保持足夠的清醒。這些東西，他也許會由之而成名，但這些，不是自己的東西。
《斷魂槍》全文才不到5000字。岳清言查了些資料來核實自己的記憶，其他時間完全沒停過，不到兩個小時就寫完了。
夜靜人稀，沙子龍關(guān)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而后，拄著槍，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dāng)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fēng)。嘆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著涼滑的槍身，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
最后一段的結(jié)尾在屏幕上跳了出來。雖然岳清言沒有在最后打“完”那么中二，但這種小說的段落感和終止感，那種余味，是連行節(jié)和阿躍不會判斷錯的。
“盈盈，小岳就交給你招呼了。沒問題吧?！边B行節(jié)說。
“當(dāng)然。他這篇……沒問題吧。”許盈盈好歹也曾是文學(xué)青年，自然也能看出這篇的水準，但兩位老大不說話，她不能下這個決定。
“進審校流程，這篇完全沒問題?！边B行節(jié)說：“實際上，估計校對都是白校對。”
阿躍點了點頭，他又掃了一遍，說：“錯別字改掉了都?！?p> 許盈盈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去等岳清言出來。雖然他們?nèi)谈Q屏，但至少這時候不能讓岳清言知道。而兩位老大，已經(jīng)施施然地離開了公司，拐進了不遠處小巷里的一個小酒館。
幾盅小酒下肚，連行節(jié)嘖嘖贊嘆到：“阿躍，這次的征文撿到寶了啊。”
“是啊。這哪里是新人。筆調(diào)太老練了，作品完成度真他媽的太高了?！卑④S贊嘆著。
完成度是個很玄的用來衡量作品好壞的標準，通常，完成度高的作品就不用反復(fù)調(diào)整修改，自成一格。相反，完成度低的，就是需要靠著編輯或者后續(xù)環(huán)節(jié)再去折騰調(diào)整修改完善了。
岳清言的這幾篇小說，尤其是以剛才完成的這個短篇，完成度簡直高到爆表。按照阿躍初步的判斷，這篇《斷魂槍》可能是一個字都沒法動。
“老練到我也會有懷疑了?！赌愕拿帧沸U驚艷的，視角轉(zhuǎn)換很圓熟?！赌阋簧墓适隆愤€好，他如果是學(xué)語言學(xué)，對這類內(nèi)容比較敏感也正常?！栋朔昼姷臏嘏菲鋵嵏窬植淮?，但在小題材里的觀察力真是棒，語言也漂亮?！边B行節(jié)說：“可是啊，今天這篇《斷魂槍》啊，這可是……估計能進年度短篇小說榜的作品。就這么一氣呵成地寫出來了，沒有修改就已經(jīng)好了？簡直見了鬼了?！?p> “背出來的？”阿躍自己都不怎么相信這個說法。
“不可能的?！边B行節(jié)說：“能寫出這種東西的，不知道這玩意的價值？說不好就是有文學(xué)史意義的作品?！?p> “這有點高估了吧？”阿躍說：“如果是在民國時期寫出這樣的一篇，那毫無疑問是名垂文學(xué)史了。但現(xiàn)在……”
“大變革中的小人物，過時的專業(yè)人士，那種錯失了時代的沮喪、不甘心和微妙地期待，等待，這種情緒哪個時期都不會過時的。我覺得，現(xiàn)在這個時期要比你說的民國要好。畢竟，他一點都不像是個革命志士或者是阻止變革的遺老遺少?？蛇@篇，似乎怎么理解都對?！?p> 阿躍想了想，點了點頭。老板就是老板，文學(xué)鑒賞力比他還高一層。
連行節(jié)說：“你看他這幾篇，情緒其實也很一致。期待變化，也恐懼變化。雖然很難說這是一個健康的年輕人的心態(tài)，但作為作者來說，真的是太棒了。”
“一個新人啊。真是讓人沮喪。幾篇東西，我一個也寫不出來?！卑④S嘆了口氣，拿起手里的小酒杯一飲而盡。
連行節(jié)給阿躍倒上酒，笑著說：“有什么好沮喪的？這家伙寫出《斷魂槍》都沒多少猶豫和修改，這都可以比王勃寫《滕王閣序》了。”
“不過，現(xiàn)在的小說，再也沒有下筆真能完全一字不易的人了。不比當(dāng)年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了啊”阿躍笑著說。
“和他談?wù)?，簽他吧。?dāng)我們的專屬作者，好好捧他。”連行節(jié)說：“該有的資源，別人有的我們也有，而這種作者，真的可能錯過了再也不會有了?！?p> “老板你那么有信心?。俊?p> “不是信心問題。一個月的新人，就算以前有不成系統(tǒng)的訓(xùn)練和練習(xí)，現(xiàn)在這年紀能寫出那么老道的小說，那就不能當(dāng)新人看了?；仡^你想辦法安排他搞個長篇，30萬字以上的。如果他長篇沒什么短板的話，那就果斷簽下來。對我們好處太多了。”
“行啊。我回頭去安排?！?p> 連行節(jié)也是把一盅酒灌下去，才不無唏噓地說：“太有感觸了啊，看那篇《斷魂槍》。大時代變了，商業(yè)規(guī)則也變了，出版、傳媒不好做了。明明是最好的文學(xué)編輯出版編輯，明明嫩做到別人不敢想的事情，但還是不知道怎么辦，不知道這個世界變成什么樣子了。知道這大時代沒錯，這些改變都是遲早的，但為什么時代的大輪子就要正好從我身上碾過去??？”
“老板……”阿躍說：“還是拿這個當(dāng)一個民國普通小說，別有太多聯(lián)想吧?！?p> 連行節(jié)笑著說：“是啊?？磩e人怎么解讀吧。”
連行節(jié)和阿躍通過一篇文章，看到的東西很多。最主要的是，一個作者的心里，是不是有整個時代。胸中沒有這個時代，沒有對全局的觀照的作者，是走不遠的。下筆細微是一回事，但好的作者，往往在細微之處能夠窺見他所認知的這個世界。這種本領(lǐng)，真不是人人可以具備的。哪怕很多成熟的作者也會有這個毛病，拘囿于日常的事件和細節(jié)，看不出更多。而一旦看不出更多，一個作品或許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共情，卻絕對達不到叩響讀者的心靈之門時發(fā)出深遠宏亮的回響。
而那，大概是天才們的領(lǐng)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