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洞中東談西論,不覺時辰已過,這時外邊天色大明,楊君起身道:“想必天亮了,咱們出去再說?!碑斚榷校炼纯谙路?,又道:“你上得去嗎?”
程青笑道:“這話倒應當我來問你?!?p> 楊君道:“你先上去,我隨后便來。”
程青道:“那也是,我上去放繩索下來?!闭f著施展輕身功夫,腳底運勁,在洞壁上一蹬,便即躍了上去,叫道:“你在下面等我。”
楊君已知自己腳底之力大非尋常,雖然心中困惑,但料來定是蕭寬傳他內力之故。當即縱身上躍,他此時有意而為,力道竟拿捏的剛好,已穩(wěn)穩(wěn)當當站在屋中。程青從外室拿了繩索奔進來,乍見楊君站在當地,“啊”地一聲驚呼:“楊大哥,你……你怎么上來了?”這地洞有三四丈之高,她知楊君不懂武功,陡然間站了上來,不免嚇一跳。楊君見狀,嘿嘿笑道:“不知為什么,我身上總是熱血沸騰的,似有許多氣力,永遠也使不完?!?p> 程青于武學所學甚淺,只懂得些基本臨敵時的對招拆招之法,內力所俢,更不用提,因此不知是何緣由,笑道:“我原說你是塊練武的材料,你卻不肯練,你瞧,現今還沒開始練,便已能跳這般高,若是學得一身絕世神功,豈非要騰云駕霧去了?”說完竟自大笑起來。
楊君知她說笑,道:“青妹,你不回去,萬前輩不來擔心你么?”
程青忽然嗔怒:“咱倆在一起,你提他做什么?我才不稀罕他擔心?!?p> 楊君道:“虎毒尚不食子,何況萬前輩乃是個大大的好人。再者唐時白樂天大詩人也曾作過一首《燕詩示劉叟》,以表達對父母的情感,你何以如此憎恨萬前輩?”
白樂天指的便是唐時大詩人白居易,白居易,字樂天,古時多是以字稱呼,因此便叫白樂天。白樂天曾見一劉姓老叟,說是孩兒離自己遠去,因此整日思之成疾,形容憔悴,他心念感觸之下,故作《燕詩》以諭之。詩中云:“梁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觜爪雖欲敝,心力不知疲。須臾十來往,猶恐巢中饑。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雌雄空中鳴,聲盡呼不歸。卻入空巢里,啁啾終夜悲。燕燕爾勿悲,爾當返自思。思爾為雛日,高飛背母時。當時父母念,今日爾應知?!卑讟诽鞂懥穗p燕筑巢、孵卵、哺雛、教飛等過程,詩句生動簡潔,筆端富有感情,乃是借雙燕的遭遇,來諷勸那些不顧父母痛苦而獨自遠走高飛的人們。
楊君雖是在勸說程青,但他自思違背父母意愿,偷偷離家出走,令父母傷心難過,擔驚受怕,唯恐孩兒在外有些三長兩短。自身如此,卻有什么資格說程青?當下垂首一旁,思緒起伏,真想立時便回去花鳥島,從此陪著楊天羽和梅英,好令他們高高興興才是,心中便想:“似白樂天詩人說的那般,‘當日父母念,今日爾應知’,倘使日后我的孩兒棄我而去,我會是怎生感受?”他心念及此,忍不住就要掉下淚來。
程青見楊君眼眶發(fā)紅,心下詫異不已,只道他為自己不理萬無影而傷心,說道:“楊大哥,你怎么了?我不稀罕姓萬的,那也不必你來擔心?!?p> 楊君想起適才種種,道:“青妹,我先送你回去罷。”
程青道:“你送我回去了,也要獨個兒回去么?”
楊君道:“是。”
程青哼了一聲,道:“我不回去!你不想同我一起,我又不逼迫于你,你要走便走,我去尋神仙姊姊,不理你啦?!闭f著大踏步往外奔去,心中竟是氣憤不已。
楊君心想那位神仙姊姊既是她師父,想必對她好極,也只由得她,忙跟著出去,叫道:“青妹,我心中盼著你好,又怎么不想同你一起了?”程青卻不打話,徑往谷外奔去。楊君見她越走越快,當下奮力追去,只覺體中一股氣流四處激蕩,奔跑起來竟絲毫不覺費力,片刻間便要追上程青。
兩人先后到得谷外,程青騎上馬匹,轉頭道:“你不是要回去?還跟來做什么?”更不待他答話,雙腳在馬腹上一踢,那馬吃痛,踏塵而去。楊君已知她性格,見她馬快,連忙翻上馬背,尾隨追去。
兩匹馬一前一后,往洛陽方向,在山道上疾馳。轉過幾個山坳,楊君已瞧不見程青,只隱隱約約聽得馬蹄聲響,心中不住叫苦:“這馬兒在谷外一日一夜未曾進食,此時腿上無力,追不上青妹,若是她尋不著那位神仙姊姊,又不肯回去,那便如何是好?”當下雙腳使勁在馬腹上一踢,道:“馬兒馬兒,你且堅持到底,再快一些,到得城中,自會讓你大吃大喝?!蹦邱R甚通靈性,果然便奔得快了一些。
馬匹奔過一處山坳,楊君便見程青正在前方,只是她一人一馬,停在道上,竟不走動,楊君大喜,忙策馬過去。待奔得近了,便聽得程青在馬上喝道:“你們吵架,滾遠些便是,可不要擋了姑娘的道?!痹瓉沓糖嗲邦^有四人正在罵戰(zhàn),手里均拿了兵刃,似隨時便要向對手發(fā)難。這山坳里道路本來就窄,此時四人站在路上,程青馬匹過不去,這當兒又正在氣頭上,便出口吆喝。
楊君趕了過來,問道:“怎么了,青妹?”
程青瞧也不瞧他,道:“你不會自己瞧?不想同我一起,最好也別來找我說話?!睏罹性谏鷼?,只道自己催她回去,是不愿與她同行,卻不知實是為了她好,索性不去答她,要看這四人做些什么。
只見左邊兩人長得甚是彪悍,太陽穴均是微微鼓起,想來外功火候已十分到家,神情也都是粗礦無比,這二人年紀相仿,都在四十歲左右。其中一人手中持了一對鐵錘,抗在雙肩,那錘有腦袋大小,乃是玄鐵所鑄,此人以這對鐵錘作為兵器,足見膂力奇大。另一人則以一對鐵輪當作兵器,那鐵輪中厚外薄,邊緣全是鋸齒,腦袋只須經此一削,勢必立時便要掉落。再見另外兩人時,手中各自提了一把長劍,卻是對中年夫婦,楊君細細一看,不由得“啊”地一聲驚呼。程青見他忽然驚叫,不知何故,雖然心中和他生氣,到底還是關心之意大些,忙問:“怎么?”
楊君指著那對中年夫婦,道:“這兩位就是……就是那日在少林寺下,合……合斗萬前輩的兩人。”原來這對夫婦便是沈公和沈婆,楊君想起那日這二人兇狠可怖的表情,兀自害怕。
程青聞言,笑道:“瞧你那副模樣,是便是了,又有什么好怕?”
楊君見她如此,心道:“我楊君好歹堂堂男兒,豈能受她輕笑?”當下說道:“誰又說怕了?我見與他們又在山道相逢,定是十分有緣,自不免要驚呼一聲了?!?p> 程青待要開口再說,忽聽得嗆啷啷幾響,那使鐵輪的已扔出雙輪,分擊沈公沈婆。使鐵錘的見他出手,忙揮動雙錘,向夫妻二人砸去,他揮動鐵錘,猶如輕舉棍棒,其膂力之大,實屬罕見。
楊君見他們說打便打,雖與四人互不相識,卻也不免一顆心撲通撲通地,叫道:“你們……你們打架做什么?有話好講,何必傷了和氣?”
使鐵輪的那人聽了,道:“咦?不對不對,小兄弟說話不對,可全是毛病?!?p> 楊君一奇,心想這當兒他怎地來說這個?問道:“哪里有毛病了?”
使鐵輪的道:“你問我們打架做什么,打架能做得什么?當然是要分個輸贏,所以你問這句乃是多此一舉。你又說何必傷了和氣,這句更不對了,咱兄弟倆與他們打架,哪里還有什么和氣?既然沒有和氣,又怎能算‘傷了和氣’?”他說話之時,兀自與沈公沈婆夫婦酣斗不停。
楊君聽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我勸他們不要打架,怎地反來說我話有毛???不過他說的倒也句句在理,反唇不得?!碑敿葱Φ溃骸扒拜呎f的是,不過打架總是不好的,輸贏之分,到頭來也沒多大用處?!?p> 使鐵輪的忙道:“你又說錯啦!輸贏之分倘使沒有用處,開始又為什么要定下‘輸贏’這兩個字?既然有這兩個字,必定就當真有輸有贏,其間用處,那可大哩?!?p> 楊君尋思:“這人喜歡挑人語病,倘若跟他理論,終究講不清楚。”也就不回答他,轉頭向程青道:“青妹,你……你不生我氣了罷?我要你回去,全是為了你好,你怎地反而不肯體諒我了?”
程青心中一蕩:“適才說要患難與共的,此時我便無端與他生氣,楊大哥心中又怎會不想同我一起?似我這般小氣,倘使他真不來理會我了,我豈不是要哭的死去活來?”當下柔聲道:“楊大哥,我……我也不是故意要同你生氣,只因……只因……”
楊君問道:“只因什么?我哪里不對了么?”
程青道:“不,你是對的,只因……”卻始終說不出來,忽然臉上一紅,把頭深深埋了下去。
只聽使鐵輪的那人又道:“你這人可真呆,她生你氣又不肯跟你說為什么,還能有什么?自是心中在乎你啦,不然她怎么不來跟我生氣?”
程青此時臉上更紅,將頭轉過去,啐道:“呸,你胡說八道什么!”
楊君也自臉紅不已,心想:“這位前輩說話不知分寸,這里人多,如何便說這話?”當下不去答話,說道:“敢煩前輩借光,讓咱倆過去,你們愛爭輸贏,由得你們就是了?!毖哉Z中不免有些憤意。
忽聽得“啊”地一聲驚呼,原來那使鐵輪的左臂已被沈婆刺了一劍,罵道:“他奶奶的,你要走便走,在這里啰皂什么?搞得老子心煩意亂?!睏罹娝軅?,心下惻然,想要勸他們不能再打,但話到嘴邊,卻不說出,深怕他受到影響,又要挨上一劍。
只見那使鐵錘的與沈公酣斗良久,他一句話未說,愈戰(zhàn)愈勇,眼見沈公劍法雖妙,卻難抵巨錘之猛。這邊沈婆刺了那使鐵輪的一劍,信心更增,長劍遞出,劍劍刺向敵人要害。使鐵輪的揮輪抵擋,嗆啷啷地不絕于耳,忽然雙臂一震,整個人借著余力向后飄去,罵道:“他奶奶的,不打了,不打了。那傻小子死了,我便沒了徒弟,傷心還來不及,又怎會殺他?”
沈婆知他二人膂力奇大,周旋下去,勢必吃虧,道:“你二人欲收我孩兒為徒,定是他見你們窮兇極惡,不肯依從,你二人一怒之下,便將他殺害?!?p> 使鐵輪那人罵道:“臭婆娘就會胡說八道,不將你大卸八塊,你嘴巴總是堵不住了?”
沈婆怒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沖兒縱非你二人所殺,但若非你們逼迫他強行拜師,也不會……也不會離我夫婦二人而去?!闭f到這里,眼眶竟自紅潤,想是想起慘死的孩兒,心中悲痛,怒道:“你們今日縱是將我殺了,又豈能堵住世人悠悠之口!”
使鐵輪的將雙輪背在背上,雙手叉腰,道:“那傻小子聰明伶俐,我一心要傳他衣缽,決計不會殺他,決計不會。你再要啰皂,我可要痛下殺手啦!”說話間抓耳撓腮,如同孩童一般,又顯得氣憤無比。
沈婆明知沈沖乃是死在混元飛劍下,那自是混元派的人所殺,那日在少林寺下,他夫婦二人不敵萬無影,讓他走了。此時不顧性命,決意要去混元派討個公道,不想在這里遇上這二人。這二人曾多次要沈沖拜己為師,傳授衣缽,沈沖見他們兇惡,總是不依。沈婆雖知沈沖并非這二人所害,但悲痛之際,總忍不住要說上幾句,以解心頭之恨。
兩人說話之際,那邊使鐵錘的已在沈公胸間錘了一錘,沈沖生前深得這二人的喜歡,使鐵錘的念在沈沖慘死的份上,這一錘下手甚輕,若是使足了氣力,沈公此時哪里還有命在?沈婆見沈公受傷,忙奔過去,叫道:“老頭子,你沒事罷?”
沈公咳嗽幾聲,道:“咱們……咱們走罷,沖兒既非他們所害,也不必……多結仇家?!鄙蚱诺溃骸笆?。”兩行熱淚流了下來,抱起沈公,在石壁上猛蹬幾腳,沿著石壁繞過楊君二人,徑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