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湖又喚作震澤,位于江蘇無錫城西南面,東近蘇州,西依宜興,湖光山色甚是怡人,歷來是個(gè)游耍散心的好去處。
兩人一路南去,沿途風(fēng)景如畫,教人賞心悅目,偶爾談笑風(fēng)生,不覺已行了十余日。這日進(jìn)了無錫城中,已是黃昏,兩人尋了家酒樓打尖,趁著天色未黑,付過帳錢便起身前去太湖。行得小半個(gè)時(shí)辰,隱隱聽見前方歌聲傳來,唱的是宋時(shí)女詞人李清照的《如夢(mèng)令?常記溪亭日暮》,詞曰: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dú)w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zhēng)渡,爭(zhēng)渡,驚起一灘鷗鷺。
紅綾仙子聽了,歡聲笑道:“這些話我?guī)煾敢苍钸^,不知是什么意思?”
白慕華道:“你師父不教你們念書寫字麼?”
紅綾仙子道:“她愿意教,我不愿學(xué),后來她就只教師妹一人了?!?p> 白慕華輕輕一笑,不答她話,兩人并肩前行,穿過一片杏樹林,透著幾株柳樹,隱見前方金光燦燦,待走近去看,原來正是夕陽揮灑湖面,映的黃燦燦的。遠(yuǎn)處三五小島相依,蘆葦傍之,更有荷葉平鋪,湖上漁舟唱晚,當(dāng)真觀賞不盡;兩人站在湖邊,心中均自贊嘆,這等黃昏美景,生平見所未見。
紅綾仙子望得出神,道:“你瞧,我?guī)煾赋Uf太湖景色宜人,果真如此?!毙闹袇s道:“終日在山上所見的便遍地白雪,師父不準(zhǔn)我們下山,想是怕見了這等美景,不肯再回去陪她。”
白慕華久經(jīng)江湖,從未在意各地景色,今日初到此地,亦感驚艷,說道:“正是,若早知此地是個(gè)人間仙境,何苦等到現(xiàn)在才來?!?p> 紅綾仙子笑道:“我讓你陪我玩耍,你當(dāng)是白玩的?”忽見左首一株柳樹下泊著一艘小船,又道:“咱們?nèi)ズ贤嫠??!碑?dāng)先奔了過去。
白慕華也正有此意,跟著走去。兩人登上小舟,白慕華站在船尾打梢,紅綾仙子坐在船頭,伸手在水中輕攪,但覺湖水清涼,甚是柔軟,轉(zhuǎn)頭見白慕華站在船尾,晚風(fēng)吹動(dòng)衣角,吹拂鬢角,夕陽輝映之下,直如不食煙火的天上圣人,英姿颯然,看得癡了,輕輕嘆道:“他長(zhǎng)得比師父畫中的男子還要??!”
這時(shí)舟至湖心,白慕華走到舟中,任晚風(fēng)吹行舟,漂于湖上,望著遠(yuǎn)山,心中嘆道:“要是朱姑娘在此,那再好也沒有了?!?p> 紅綾仙子見他神情,已知一二,輕輕問道:“你在想朱姊姊麼?”
白慕華驀地驚覺,回頭笑道:“不知她想不想我?”
紅綾仙子將頭一偏,嗔道:“我同你在這里劃船,你卻想著她?!?p> 白慕華見她嗔態(tài),紅綾飄動(dòng),自有一股不俗之氣,隨即嘆道:“紅姑娘,我……我心中已有了朱姑娘,你這又是何苦?”
紅綾仙子道:“可是我心里有了你,你就記不住我半分好麼?”
白慕華心中一動(dòng),心想她雖是女兒家,但說話毫不避諱,倒令人咋舌,又想自己曾說要去同朱英一起打獵生活,豈能辜負(fù)了她?當(dāng)下說道:“紅姑娘,當(dāng)日你救我一命,要我陪你玩幾日,如今玩也玩了,在下……在下告辭了?!闭f著在舟上一點(diǎn),躍到湖面,左足再在一片荷葉上一點(diǎn),已輕輕巧巧上了岸去。
紅綾仙子見了這等身法,心中暗叫一聲:“好!”,但見他離去,心中一片茫然,又是傷心,又是懊惱,叫道:“你當(dāng)真這般絕情?我生得比朱姊姊好看千倍萬倍,走到哪里,人人都管我一聲‘仙子’,你……你卻連正眼也不看我?”
白慕華站在岸邊,頭也不回,說道:“在下無才無德,總算至情至義,絕不肯辜負(fù)于人,紅姑娘好自為之?!闭f罷徑自去了。
紅綾仙子坐在舟上,淚眼婆娑,心中又恨又怒,便在這時(shí),忽聽左邊那舟上的漁翁一陣暢笑,隨即唱道:“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此去?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唱到此處,長(zhǎng)嘆一聲,復(fù)道:“嘿嘿,女娃娃,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又能如何?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居八九,你瞧,老漢我一人采菱,不也活得瀟灑自如?”
紅綾仙子雖不知他前面所唱是何釋義,倒也能理解一二,初時(shí)心中頗有所動(dòng),聽他說完,恨意復(fù)起,怒道:“你這老頭,懂得什么!”右手一揮,只聽得“嗖”的一聲,一支紅布巾自袖中飛出,眨眼間便又聽得那漁翁悶哼一聲,倒在舟中。
“別人好心勸你,你……你為何害人性命!”原來白慕華聽那老者說話,心中一動(dòng),停在一旁聽他說完,忽聞得暗器破空之聲,已知情由,便出來喝問。
紅綾仙子苦笑一聲,輕聲說道:“你若肯像待別人這般待我,我便給他殺一千次又有何妨?”
白慕華只感無奈,絲毫不愿久留此地,更不愿多看她一眼,一甩袖,徑自去了。
這一日回到青云山,想起那漁翁不幸喪命,心中終日難安。門中眾師弟見他神情,只道與混元派掌門萬無影發(fā)生不愉之事,忙上前相詢,白慕華自不愿提及此事,便只搖頭。
在門中幾日,左右無事,想起朱英來,忽覺胸悶不安,不知何故,心道:“只怕朱姑娘早在等我?!碑?dāng)下將高濤叫來,吩咐了門中事務(wù),自說與萬無影有約在身,要出門赴約。高濤向來沉穩(wěn)謹(jǐn)慎,問他是何約定,若有危險(xiǎn),當(dāng)派幾名弟子同去。白慕華連連推說,他本是去見朱英,胡亂編個(gè)理由說同萬無影赴約,哪敢?guī)系茏油??高濤見狀,索性由他?p> 白慕華騎馬一路東行,幾日間便到得山腳,想到與朱英相見在即,心中一陣歡喜,忙牽馬上山。不一會(huì)兒來到山間,其時(shí)正值午時(shí),舉目望去,但見那竹屋屹立山腰,四下里卻無人影,白慕華見了竹屋,心中一陣欣喜,暗道:“朱姑娘想必上山打獵了?!睜狂R走近屋前。
他正要去將馬系在一旁,驀地里見到竹門不知被誰踢破,摔倒在地,陡然間心中升起一陣寒意,連忙奔到屋內(nèi),這一下更是驚駭不已,一時(shí)間呆立當(dāng)?shù)兀X中一片空白。
原來屋內(nèi)躺著一人,地上一灘血水早已干掉,自是死去多時(shí),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朱英。
白慕華站在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淚水早已是忍不住決堤,忽然一聲長(zhǎng)嘯,奔過去將朱英摟在懷中,使勁兒搖道:“朱……朱姑娘,你醒醒,你醒醒?。 彪p手握住朱英手掌,卻早已冰涼,淚珠滴在她臉上,叫道:“我說過,還來同你打獵,你……你怎么不等我?為什么?為什么?”一時(shí)之間,只感身心俱疲,耳里鐘鼓齊鳴,腦中一片空白,輕輕將額頭放在朱英臉上,淚水如注,卻哭不出聲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回過神來,眼中憤恨不已,說道:“不知是誰害了你,我若不尋到此人,將他千刀萬剮,此后還有什么顏面活在世上?”說到這里,忙將朱英輕輕放下,見她身上并無傷痕,起身四處找尋,但盼見到一點(diǎn)蛛絲馬跡,認(rèn)出兇手是誰。無奈屋中一切如故,并無異動(dòng),只那竹門給推倒在地,想是那兇手不問緣由,破門而入。但僅憑竹門,又如何能知兇手是誰?
白慕華只恨的咬牙切齒,奔到門外,仰頭叫道:“是誰!是誰!你出來,有膽量便滾出來!”但山中寂靜,除了鳥獸啼叫,再無它音。
他在門外一動(dòng)不動(dòng),直站到太陽西下,這才慢慢走到屋中,復(fù)將朱英摟在懷里,望著她那黃瘦的肌膚呆呆出神。再過得一個(gè)時(shí)辰,夕陽落山,四周一片漆黑,自也看不見朱英臉頰,白慕華心中一稟,叫道:“你去哪兒了,你……你別走,我沒瞧夠,我永遠(yuǎn)也瞧不夠,你怎地不理我了?”驀地驚覺:“是了,天黑了,我瞧不見你了,老天不讓我看你,我又有什么法子?它總不能礙我抱著你?!碑?dāng)下將她緊緊抱住,但恐老天爺連抱也不給他抱,絲毫不敢松手。
黑夜沉沉,夜風(fēng)呼嘯,竹窗隨風(fēng)搖曳,“呀啊”而響,只是,這一切白慕華既覺不到,亦聽不見,他心中除了朱英,再無別它。
太陽初升,東方已顯魚白,他一夜未眠,只是摟著朱英呆呆出神。兩人在山間相處月余,每日砍柴打獵,談天說地,何等歡暢?如今卻天人永隔,再無相見之期,這一世里,更不見她一顰一笑,人生漫長(zhǎng),如何排遣?
這時(shí)太陽已升至中天,白慕華才緩緩將朱英抱起,心力交瘁之際,險(xiǎn)些摔倒。來到屋后,將朱英放了下來,尋塊兒松軟的土地,張手便刨,直刨了一個(gè)時(shí)辰,才挖得一塊兒墳地。雙手血淋淋的,混著泥土,亦是絲毫不覺。
白慕華將朱英放進(jìn)挖好的地里,怔怔地看著,每抓一把土灑在她身上,心中便痛一分,終于只剩下頭露在外面,他手中抓了一把泥土,遲遲不肯灑下。忽然一閉眼,深深吸了口氣,將泥土全都推下,終于再也看不見了。
他坐在墳前,雖然一夜未曾合眼,一日未曾進(jìn)食,也總是不肯離去,直坐到天黑,又坐到天明,這才起身慢慢走進(jìn)屋內(nèi),望著屋中的竹床,竹椅,鐵鍋,淚水不自禁又滾了下來。觀得片刻,一狠心奔出屋外,牽了馬匹直奔山下,心中想到日后四處打探,總要將仇人尋到,若然,誓不罷休。
這一日回到山上,眾師弟見他嘴唇干裂,神情恍惚,都大吃一驚,問他情由,也只是搖頭。眾道心中疑慮,見他不肯說話,一齊商量,只感無奈。
這日午間,周天旺忽慌慌張張奔到白慕華屋中,說道:“大師兄,不知……不知誰砍了“百臂手”張?jiān)d的頭顱,掛……掛在咱們門外!”
只見白慕華躺在床上,竟是一動(dòng)不動(dòng),說道:“那又如何?”
周天旺心中一稟,心想不知大師兄到底發(fā)生何事,為何對(duì)外界之事如此不縈于懷?想那張?jiān)d在江湖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如今被人砍了頭顱不說,卻來掛在逍遙門外,實(shí)不知是何人所為,又是何意,若在往常,白慕華定是大驚失色,還要親手將他頭顱安葬。但周天旺不知,白慕華自朱英被害,終日失魂落魄,哪有心思顧及它事?無奈之下,只得去同高濤商量計(jì)較。
到得晚上,忽見周天旺又奔到白慕華房中,失聲叫道:“大師兄,那……那“百善頭陀”李先生的頭也被人砍了掛在咱們門外,又不知敵人是誰,這……這可如何是好。”
卻見白慕華仍是一動(dòng)不動(dòng),說道:“那又如何?”
周天旺再也忍耐不住,怒道:“大師兄,你這是做什么?師父閉關(guān)教你做了掌門師兄,你怎地成了這副模樣?”
白慕華仍道:“那又如何?”
周天旺平日最是敬他,總是無奈,長(zhǎng)嘆一聲,退了出去。
到得第二日清晨,卻是高濤奔進(jìn)白慕華屋中,說道:“大師兄,門外有位女子提著河南“屠鬼神劍”童帥的人頭,在門外叫囂?!彼犞芴焱f了白慕華的情狀,因此慢慢道來,不慌不忙。
白慕華輕輕笑道:“由得她便是。”
高濤道:“那女子自稱紅綾仙子,說要見大師兄?!?p> 白慕華一聽“紅綾仙子”四字,腦中忽然一閃,驀地坐起身來,問道:“可是穿了一身紅裝的女子?”
高濤道:“正是。”
白慕華更不多說,起身沖出屋外,直奔門前,果見石階上站著一紅衣女郎,手中提了顆頭顱,背對(duì)著他。白慕華腦中莫名一陣怒火,喝道:“你做什么!”
那女子正是紅綾仙子,將頭顱隨手一扔,轉(zhuǎn)過身來,肌膚勝雪,美若天仙,但臉上卻罩著一層寒霜,令人不寒而栗,只見她嘴角含笑,說道:“你為人俠義,江湖上的人都稱你一聲‘大俠’,這三人向來也是以俠士自居,如今被我所殺,也不來尋我報(bào)仇?”
白慕華聽得又恨又怒,叫道:“你……你為何這般狠毒!”忽然念頭一轉(zhuǎn),問道:“如此說來,朱……朱姑娘也是你殺的了?”
紅綾仙子笑道:“正是,她長(zhǎng)得沒我好看,憑什么讓你那般念著她?”
白慕華一聽,耳中轟隆一聲,不自覺退了幾步,眼中淚光閃爍,恨道:“你……你……”更不多說,猛地舉起雙掌,便朝紅綾仙子打去。
紅綾仙子不避不閃,待他雙掌將至,忽然雙足一點(diǎn),已輕輕巧巧躍到白慕華身后。白慕華知她武功遠(yuǎn)在自己之上,心中卻絲毫不懼,轉(zhuǎn)身朝她肩膀連連拍去。
這時(shí)高濤及十余名弟子奔了出來,見這女子武功奇特,一拔長(zhǎng)劍,叫道:“師兄,我來助你殺了這魔頭!”
白慕華忙道:“不許插手!我若不親手殺她,難泄心頭之怒!”高濤不敢違命,只得退在一旁。
只見紅綾仙子并不出手,只東飄一下,西繞一下,身法奇快,實(shí)是當(dāng)世罕見。別說殺她,便連衣服白慕華也難觸到。這時(shí)紅綾仙子忽然繞到白慕華眼前,伸指在他檀中穴一點(diǎn),白慕華雙掌正待拍下,忽然全身酸軟無力,坐倒一旁,喝道:“你要?dú)⒈銡?!不能?bào)仇,總能同她一齊死!”
紅綾仙子怒道:“好哇!你寧肯死了,也不愿理我?”
白慕華道:“你這魔頭,殺人不眨眼,同魔教的人又有什么分別?”
紅綾仙子目光如炬,說道:“好!既是如此,你便再同我打,若勝得過我,自今而后,當(dāng)再不殺人;若我勝了你,瞧我不將天下英雄殺個(gè)精光!”
白慕華道:“你明知我打你不過,還這般假惺惺地做甚?”
紅綾仙子笑道:“好,我便給你十年時(shí)間如何?憑你門中那點(diǎn)兒劍術(shù),再練一輩子,只怕也不能傷我分毫。”
周天旺一聽,不由得大怒,喝道:“呸,你這妖女盡說大話,逍遙門在武林中何等威望?你若能接我?guī)煾敢粍Γ隳惚臼?!?p> 紅綾仙子并不答話,只看著白慕華,聽他意思。白慕華想到君子報(bào)仇,十年不晚,這魔頭既許下十年之約,我每日勤學(xué)苦練,終能殺了她!說道:“好,便是十年!”
紅綾仙子忙道:“我放你十年,卻有個(gè)條件?!?p> 白慕華道:“你說?!?p> 紅綾仙子道:“聽說那些和尚不近女色,我要你這十年中出家為僧,怎樣?”
眾道一聽,心中大急,忙道:“師兄不可,且由得她胡說便是,你若做了和尚,逍遙門群龍無首,豈不大亂?”
豈知白慕華想也不想,一口答應(yīng):“好,做和尚做道人也沒什么分別,既是如此,我也有條件要說。”
紅綾仙子“哦”了一聲,說道:“你且說與我聽?!?p> 白慕華道:“我要你十年之內(nèi),再不能胡亂傷人害人,你卻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紅綾仙子大笑一聲,笑道:“好一個(gè)白大俠,嘿嘿,好好好,我答允便是!”說完轉(zhuǎn)身飄身下山,扔出一句話來:“十年后便到玉珠峰頂赴約!”話才說完,人已轉(zhuǎn)過山道,不見蹤影。
白慕華坐在當(dāng)?shù)兀氲绞旰竽転橹煊?bào)仇,雖然年久,心中總是高興的。
當(dāng)日便將門中一切事務(wù)交于高濤打理,并交代此事不得稟知師父,待他出關(guān)后,自當(dāng)前來領(lǐng)罪。他心意已決,任眾師弟如何挽留苦勸,也只充耳不聞,帶了件換洗的衣裳,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白慕華素知河南嵩山少林寺乃是中原諸寺之尊,寺中高手如云,聲名遠(yuǎn)播,因此徑往嵩山奔去。受了少林方丈剃度,每日在寺中朝暮禮拜,恭敬燃燈,不聞外事;閑時(shí)便勤練武功,寒暑不斷。在寺中一春又一春,一冬又一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