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的心緒久久無法平靜。
裴元鴻自是明白沈昭的憤怒源于何處,良久之后,便沉沉地嘆息了聲,道:“天威難測。我等常人難以知其一二?!?p> 他誦讀圣賢書多年,自小學的便是為臣之道,為君謀事。難以相信君主會將國朝政事置于一旁,而與權(quán)臣斗弄權(quán)勢。再者,崇仁皇帝執(zhí)政之初,的確殫精竭慮,為國朝謀了個海晏河清之態(tài)。
沈昭不置可否。
思及誠意侯府,又問道:“莫非自誠意侯出征在外后,誠意侯世子便如此不管用了么?連董仲康那等人也知曉走二公子的路?”
自古高門多爭端,誠意侯府亦不例外。誠意侯雖早已上書請奏立嫡長子為世子,但世人皆知,這位大公子除去占了嫡長之外,一無是處,真真是應了那句徒生副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
而誠意侯府二公子雖為繼室所出,卻明賢知禮,機敏聰慧,性情亦隨了誠意侯,十分出眾。卻因非長之由,與世子之位失之交臂,心緒如何平復?
原先誠意侯尚在京師之時,他還有所收斂,可如今誠意侯不在府上,盡管世子身邊有不少能人異士,可奈何人卻是個扶不起的阿斗,自然是他大展身手的時刻。
近兩年,他的風頭愈來愈盛,廢長立幼也并非不可。
誠意侯原配夫人早已逝世,世子外家亦不出眾,若非當年其原配夫人臨死之際,欲為骨肉求個保障。強行要求誠意侯將其四歲的兒子立為世子,只怕這位子根本不可能落在他身上。
如今這位誠意侯府夫人來頭不算小,二公子又是有本事的。因此京中各家都在觀望誠意侯何時請奏廢長立幼。連國朝儲君都不以嫡長論之,這勛貴侯伯立世子自然也難以遵從。
“姑娘有所不知?!迸嵩櫹肫鸾鼉赡?,誠意侯府之事,便道:“如今的誠意侯夫人出身清苑宋氏,本家雖不顯,可旁支卻出了個風華人物。朝中宋子欽大人,您可知曉?”
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宋賜宋子欽,這人沈昭自是知曉的。只是她原先對竇黨之人多有關(guān)注,竟不曾發(fā)現(xiàn)這其中還有這般關(guān)系,倒叫她有幾分意外。
她面上露出幾分疑惑來,“宋子欽我倒是聽過,可他本家出了個侯府夫人,我原先竟是毫不知情?!?p> “此事倒不能怪姑娘?!迸嵩檽u搖頭,繼而解釋一番,“我亦是原先差人查過此事才知曉。他們來往其實并不密切,只是宋子欽年幼時家中貧苦,曾于本家族學就讀一段時日,受其恩惠?!?p> 此事倒很平常。
家族氣運總是因人而異。因此稍微有點名望的家族都會辦族學,以供族中子弟讀書。尤其是本家無顯世之輩,漸呈沒落之態(tài),旁支子弟便顯得尤為重要。
要是這雞窩里真出個鳳凰,也不必擔憂家族沒落。如今這宋子欽便等同于雞窩里的鳳凰,畢竟要做閣老子婿,還真得有異于常人的運道。
“因此誠意侯府二公子便借著宋子欽的名號,在京中行了不少事?!?p> “大抵如此?!迸嵩欬c點頭,又細細說來,“雖不是多少大事,但的確借此謀了不少便利,與竇黨那邊的人也打起交道來?!?p> 沈昭覺得很意外。
這樣的事宋賜應該清楚才對,為何不制止?縱使二公子行事有分寸,可誠意侯如今這般顯然是慕容祗的人。這竇黨的人還敢跟他們接觸,是想站隊嗎?
還是……
“竇閣老這是要跟程閣老打擂臺么?”她忍不住皺眉。
裴元鴻撫了撫下垂的長須,頗有幾分認同地道:“以我拙見,怕是確有此意。兩位閣老常年待在陛下身邊,這揣摩圣意自是非我等可比?!?p> 言下之意便是皇帝都讓他們倆打擂臺了,這下邊做臣子的自然不可落后。只要程竇兩黨中位高權(quán)重者不表其意,至于下邊人如何,亦不過玩鬧而已。只要注意分寸,他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可真是群臣斗啊。
裴元鴻少有言語這般大膽的時候,沈昭聞之反覺得眼前一亮,忍不住笑了笑,“先生此言在理?,F(xiàn)今這京師景象同以往怕是大有不同。”
裴元鴻不置可否。
他知曉沈昭還有一句未說——未知好壞。
他沉默少許,又道:“我見這眾多士子中,確只有姜義權(quán)可堪大用。姑娘若是想招攬學子,可多加考慮他。”
“先生對他倒很是看重。”沈昭眉梢微挑,看向裴元鴻的眼神多了幾分探究,“若真是這般出眾,為何沒讓誠意侯府看重?便是二公子有私心在,這侍讀之事,十七殿下總要管上一管?!?p> “姑娘興許不甚清楚內(nèi)情?!迸嵩櫟男郧橄騺砘磉_,沈昭這幾分探究倒沒讓他心有不悅,又斟酌著字眼說道:
“姜義權(quán)雖說學識淵博,可任職于翰林院之時,過于勤懇,聲名難以顯達。而董仲康為新科進士,雖未入一甲,可先前于清和雅集之時,因詩詞出眾,聲名鵲起。
且真要說來,這董仲康相較于姜義權(quán)并不差多少。再者,他為人圓滑,慣會與人相處。倒是姜義權(quán),身上仍有文人傲骨,難以低頭?!?p> 沈昭聞言,臉上的笑容更深,顯得有些意味不明。
恐怕這姜義權(quán)的性情還不止文人傲骨,難以低頭這么幾個簡單的字可形容。裴元鴻亦是學識淵博之輩,此生于仕途無望,也是敗在文人傲骨之上。
雖如今年紀漸大,倒不像年輕氣盛之時,可遇到這樣的晚輩,難免有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感。
沈昭倒不因此怪罪于他,只是卻欲告誡一番。總不能往后得她看重的學子皆是有文人傲骨不可低頭之輩。雖則她敬佩五柳先生不為五斗米折腰之言,卻非她所需。
裴元鴻亦察覺出自己所行略有不妥,當即便道:“此事是我夾雜私心,還請姑娘降罪。不過……”他停頓了一下,又沉聲道,“姜義權(quán)此人確有大才,往姑娘勿要因此錯過?!?p> 沈昭自然不會降罪于他,因此笑了笑,“先生大可放心,我亦不是不是那等絕情之人,怎會不知先生此舉不過惜才罷了?!?p> 說到這兒,她停頓了片刻,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眼眸變得深沉,“不過我要的是肯謀事,于仕途之上亦可助我一臂之力之人,而絕非只是才情斐然者,先生往后務必寫實?!?p> 沈昭這話不輕不重,倒讓裴元鴻老臉一紅,連連說道:“姑娘大可放心,此事必不會再出現(xiàn)。”
這么一說,也算是將此事輕輕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