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九死一生
二十六師隸屬川軍郭汝棟四十三軍,川康整軍會議之后,四十三軍只留下了這一個師,全師四個團,萬余人。
抗戰(zhàn)爆發(fā)后,二十六師于九月初請纓誓師后,離開駐地,眼湘黔公路徒步行軍,緊隨二十軍投入上海戰(zhàn)場。
10月17日,二十六師奉命接替三十六師防守大場陣地,先以兩個團外加兩個營布置在大場前沿陣地,以一個營外加地方保安部隊固守大場鎮(zhèn),一個團留作預備隊,隱蔽在后方待命……陶大滿說的預備隊便是這個團了。
大場周圍都是開闊地,地勢平坦,根本無險可守,而日軍的炮火比想象中更加猛烈,所以,師部不得不提前把預備隊派上了前線……
預備隊來得很快,陶大滿不一會兒就帶著一個班的預備隊過來了,對李四維說道:“人,就只有這么多了……再也沒有預備隊了……上面的命令是:寸土不丟,退縮者,死!明白嗎?”
李四維連忙敬禮,“屬下明白!”
陶大滿雙眼一瞪,笑罵道:“你明白個錘子,上面的意思是我們和鬼子消耗不起,只能依靠工事,當烏龜!”
“明白了,”李四維大聲答道,“保存實力才能保住陣地?!?p> “要得,”陶大滿點點頭,轉身走了。
于是接下來,整個大場前沿陣地便轉入了防守之中……任鬼子的飛機、坦克、野炮、艦炮輪番轟,二十六師的官兵只是緊緊地躲在工事里堅守,每次等到鬼子到了自己的火力網中才冒出頭一陣狠干……就這樣,一場攻堅戰(zhàn)變成了消耗戰(zhàn),鬼子的沖鋒被一次又一次打退了,陣地上早已尸積如山。
一天、兩天、三天……鬼子的援軍不斷投進了戰(zhàn)場,二十六師漸漸頂不住了,預備隊補進來便被打光了,伙夫和勤雜兵被趕到了前沿陣地,很快也打光了,于是團部和師部也搬到了前沿陣地,團長師長帶著警衛(wèi)在前線與鬼子肉搏起來了……
此時,二十六師的陣地早已面目全非,掩體在一次次炮擊下已經坍塌,戰(zhàn)壕被炮火轟平了,尸體和焦土將壕溝填平了,死傷的官兵都撤不出去……傷了的繼續(xù)戰(zhàn)斗,直到死去;死了的,被拖到了戰(zhàn)壕邊上,筑起一道新的防線,幸存的將士躲在袍澤兄弟的尸體后面繼續(xù)戰(zhàn)斗著。
三營的陣地上,守軍已經不足三十,刀疤臉陶大滿已經成了代理營長,李四維也被任命為九連的代理連長,可一個連活下來的也不超過十人……李四維雙目通紅,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廖黑牛依舊目光炯炯地盯著鬼子的動向,口中安慰著李四維:“李大炮,堅持住,今天是第七天了,三十六師該頂上來了,我們的任務就快完成了……”
李四維聽得精神一振,紛亂如麻的腦袋清醒了幾分,“黑牛,是真的嗎?”
“肯定是真的咯,你龜兒打得連時間都忘了?”廖黑牛嘿嘿一笑。
李四維苦笑,“一腦殼亂麻,哪里還記得時間!老子連好久吃的飯都忘了……只是,餓得慌!”
“堅持一下,”廖黑牛依舊是那句,“等撤到了后方,你龜兒想吃啥都有……”
“老子就想現在吃,肚子里火燒火燎的……”李四維搖搖頭,“姚胖子那個龜兒要把我們餓死蠻?”
廖黑牛嘆了口氣,“姚胖子肯定被拉到那個陣地上去了,天曉得還活著沒有……”
李四維默然,這時黃貓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遞了個東西過來,聲音顫抖,“連……連長,吃點兒吧……”
李四維瞥了他一眼,接過那東西一看,驚得差點甩了出去,“什么東西?”那是塊硬邦邦的饅頭,鮮紅!
黃貓兒急忙抓住了李四維的手腕,“連長,甩不得,這是在死去的兄弟口袋里找的……將就著吃點兒吧?!?p> 李四維猶豫著,把饅頭還給了黃貓兒,“貓兒,你先吃吧……”
“要得,”黃貓兒掰下一小塊,將剩下的又遞給了李四維,李四維輕輕地掰下一小塊,順手遞給了廖黑牛,廖黑牛嘿嘿一笑,咬了一小口,用力地咀嚼起來,“甜,狗日的從來沒覺得饅頭也會這么甜……”說著他又將剩下的饅頭遞給了王喜子……
就這樣,大半個被鮮血染紅的饅頭就這樣傳了下去,九連剩下的人都吃了一點……
仗打到這份兒上,不僅防守的官兵快崩潰了,就是小鬼子也快撐不下去了……
“轟隆隆”地一陣炮火,炸得殘肢斷臂漫天飛舞,小鬼子嗷嗷叫著沖了上來,當他們翻過層層疊疊的尸山便已經累得氣喘如牛了……守軍躲在尸體后面一陣亂槍打過去去,鬼子便哇哇大叫著往回退了……又扔下了幾具尸體。
一場攻守戰(zhàn)打到此時,攻守雙方都到了崩潰的邊緣……還好,夜幕很快便降臨了。
“終于結束了,”李四維看著鬼子哇哇叫著退回去了,心中一松,狂喜道,老子活下來了,老子活下來了……
廖黑牛往地上一躺,望著夜空大叫起來,“終于結束了,龜兒子的小鬼子,你黑牛爺爺還活起的……”
九連的幸存官兵一聽,紛紛松了一口氣,一個年輕士兵忍不住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狂叫起來,“我還活著,哈哈,我還……還活著……”
李四維會心一笑,望了過去,可只看了一眼,他便覺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直沖腦門和四肢,渾身冰涼!
只見那名小戰(zhàn)士叫著叫著,鼻子口里便涌出了黑色的血液,他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了起來……吐出來的都是黑色的血塊。
廖黑牛急忙沖過去抱住了他,那戰(zhàn)士卻已經咽了氣……
黃貓兒悠悠地嘆了口氣,“龜兒子的,他是被小鬼子的炮火震成爛了內內臟……”
李四維一陣后怕,一開始他就感覺到了不對,每次躲避炮火便不敢把身子緊貼在地面,否則,他此時應該也和那個小戰(zhàn)士一樣吐血而亡了吧。
李四維正在唏噓,就聽得刀疤臉的聲音響了起來,“九連的,九連的,跑得動的都跟老子走……”
“營長,咋了?”李四維一愣,“不是說三十六師要來接收陣地了嗎?”
“老子也不清楚,師長命令,跑得動的都去二營陣地集合……”刀疤臉說著,焦躁地罵了一句,“你龜兒到底去不去?”
李四維掙扎著站了起來,沖刀疤苦笑一聲,“去,去,既然師長有命令,老子爬也要爬過去嘛!”
“走,”刀疤一擺手,當先爬出了戰(zhàn)壕,帶著幾個輕傷員跌跌撞撞地往二營的陣地去了。
李四維環(huán)視眾人,猶豫道:“黃貓兒,帶著兄弟們守住陣地,廖黑牛,你跟我過去……其他人……”其他人都傷得不輕。
李四維帶著廖黑牛往二營陣地去了,二營陣地上聚集著兩百多號人,一個個好似餓鬼般,衣衫襤褸,褲子已經分不清是長褲還是短褲了……一個個赤腳的、趟著破鞋的,頭發(fā)蓬亂、胡須臟亂,一張張臉又臟又黑,只是那一雙雙放光的眼睛都定定地望著隊伍前面的中年軍官。
那軍官站在隊伍前面,一身少將服有些破爛,軍帽上有幾個破洞,但他站在那里依舊像一座大山般沉穩(wěn),那便是二十六師劉師長了。
劉師長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聲音沉緩,“二十六師的兄弟們,我是你們的師長,你們的兄弟,我要告訴你們,你們這一仗打得很好,打出了我們二十六師的骨氣,打出了川軍的威風……二十六師一萬多弟兄打得只剩下不足七百人了,但是你們都沒有退,你們都是好樣的?!?p> 眾人聞言,胸脯挺得更高了,一雙雙眼睛更亮了,目光炯炯地望著劉師長。
劉師長頓了一下,又繼續(xù)說道:“當初,我們接到的命令是堅守大場七晝夜,如今我們做到了,本來,兄弟們該撤下去休整了……可是,來接收陣地的友軍告訴我,我們把大場的一線陣地搞丟了一段,就是一五四團二營面前的這一段,我來看了,這段陣地的確是在我們手中搞丟的……所以,我把你們都叫來了,把全師所有還能沖鋒的兄弟都叫來了……”
李四維聽明白了,暗自叫苦,防守都難,還沖鋒?可是……他也明白,這是二十六師唯一的選擇了,如果不奪回陣地,這陣地便交不出去,二十六師就只能全部耗死在這陣地上。
劉師長目光一凝,沉聲問道:“兄弟們,你們說咋辦?”
“干,”有人叫了起來,“干死小鬼子!”
“干死小鬼子,為兄弟們報仇!”眾人異口同聲吼了起來。
“好,”劉師長大贊一聲,“我們可以敗,可以傷,可以死,但絕對不能怕!”
“不怕!不怕!”眾口一聲,吼聲在戰(zhàn)壕里回蕩。
李四維只覺一股熱血上涌,這是在打國仗,要打出川人的骨氣,要打出國人的硬氣!可以死,可以傷,可以敗,但絕不能怕!
“好,”劉師長沉聲叫道:“朱旅長!”
“報告師座,全師重機槍已準備完畢!”一個魁梧的中年軍官大聲匯報著。
“樊團長,”劉師長一點頭,望向了一個胖乎乎的中年軍官,“陪我沖一回?!?p> 那胖團長雙腿一并,大肚子顫巍巍地吼道,“師座,屬下愿肝腦涂地,誓死追隨!”
“機槍掩護,”劉師長大叫一聲,揮著一把大刀便沖出了戰(zhàn)壕,沖向了對面的陣地……余下的大小官兵一聲吶喊緊緊跟隨,沖了出去!
二十六師陣地上僅剩的六挺重機槍一起怒吼著,李四維夾在沖鋒的隊伍里,拼命向前,此時,他無怨亦無懼……因為他知道,師長、旅長、團長都沖在前面,他知道,這是在為幸存的兄弟爭取一線生機!
李四維甚至沒有發(fā)一槍一彈,沖鋒的隊伍已經沖進了小鬼子的戰(zhàn)壕,將里面殘存的鬼子剿滅一空……二十六師固然傷亡慘重,鬼子何嘗不是如此!
士氣高漲的二十六師沖鋒隊,只一個回合就奪回了失去的陣地,等鬼子的援軍到來之時,裝備精良的三十六師已經接手了陣地,二十六師幸存的官兵陸續(xù)撤離了大場陣地……來時一個整編師萬余人,回去的時候不足七百人,七晝夜的血戰(zhàn),說是九死一生,一點也不為過!
李四維被廖黑牛攙扶著,默默地走出了陣地,但心中卻是一片沉重,頻頻回首望:夜幕下,鬼子的照明彈不時升上天空,將陣地照得猶如白晝,硝煙依舊散不完,朦朧中,一具具尸骸層層疊疊,猶如一座座墳堆……
“李大炮,咋不說話了?”廖黑牛忍不住抬起頭,問了李四維一句。
李四維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黑牛,你龜兒該不會真是頭牛吧?”
廖黑牛渾身一點兒傷也沒有,臉色雖然有點疲憊,但一雙通紅的眸子依舊炯炯有神!
廖黑牛嘿嘿一笑,“這算個啥,老子十五歲嗨袍哥,靠一雙拳頭平了清河場,十八歲跟著胖哥穿軍裝,前后三十余仗,老子幾時受過傷?”
李四維聽得一愣一愣的,“那……你……咋只混了個小兵?”
“小兵?”廖黑牛瞥了李四維一眼,“老子要不是犯了點錯誤,早當營長了……”
“啥錯誤?”李四維有些好奇。
廖黑牛輕輕地搖了搖頭,嘆息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吶!”
呃……
李四維聽明白了,連忙尷尬地轉移了話題,“黑牛,你練過功夫吧?”
“嗯,”廖黑牛點點頭,“巴子拳,我們那里的土把式……”
李四維心中一喜,“可以教我嗎?我拜你為師!”
廖黑牛上下打量他一番道:“老子教你倒不難,能學成啥樣就看你自己了……不過,你娃娃是該學點功夫了,要想在戰(zhàn)場上活下來,咋的也要有點絕活嘛。”
“謝謝師父……”
李四維頓時喜形于色。
“別!”
廖黑牛連忙擺手,“莫把老子叫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