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消逝的東西回到陽間是要撐傘的。
清明落雨,便需撐傘,歸來探望的親人若想現(xiàn)形,則與常人并無差別。
空空蜷在積血成淵的祭壇旁,回望來時路,密林的深處,春雨打草的聲音逐漸聒噪。
墨壓的天色,昏暗的深林。春寒是這樣細致入骨,又是這樣濃烈如酒。風打落許多花瓣在地上,卻沒能再吹起它們——地潮了。
飄雨了。
空空往角落里縮了縮,瑟瑟地蜷起膀子祈禱。
他在求神。
他看到一個背影。
血色漫空,那人一步一頓,自積血成淵的祭壇中緩緩踏出……踩著族人的尸體。
她撐著一把白紙紅梅傘,傘下青絲搖曳,紅衣迎風如練,步步生蓮。
像思之不到,尋之不到的一抹霞光。
她背對著空空,停在血跡斑斑的祭壇之下。
“姐姐!”
空空眉眼綻放,欣喜欲狂地奔赴過去。
她站在那里,一個回眸,青絲蔓開,露出半張刀削般的側臉。
金色的面具遮住她大半個臉,發(fā)絲如霧般籠在兩側,額上垂了顆血滴的珠子,英姿妖冶。
“姐姐,那些人……”
剩下的字堵在嘴里,空空生生地剎住腳步。
她不是姐姐,卻有她的氣息。
比起姐姐那種由內(nèi)到外散發(fā)出來的溫婉,眼前之人更有一股亦正亦邪的詭異氣勢。
空空愣愣地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姐姐說,撐傘歸來的,不止親人,還有地獄里歸來的惡鬼。
他煞白了小臉,慌亂地退入身后的萬丈深林。由于退的凌亂,猝然絆倒在地。抬頭時,正對上那只追殺而來的姑獲鳥,明晃晃的翅刃撲面而來。
他嚇得抱住了頭,銜著淚花,連哭都忘了。
耳邊只聞砰的一聲,不是他皮開肉綻,卻是那妖物頭破血流。
他顫巍巍地張開眼睛露出一條細縫,那壞東西正抽搐著躺在他前方一丈處,齊胸斷開一條裂縫,血糊糊一片,觸目驚心。
染血的紙傘飛向她身后,落在那紅衣女子的手中,翩若驚鴻。
那人颯爽爽地走過來,俯下身,用微涼的指尖撩起他的下巴,妖冶的面具下透著一絲嗜血,仿佛春日里潤物無聲的雨聲
“你有何所求呢?”
斑駁的紙傘尚涓涓地淌著血滴兒。
她的聲音爽朗,卻又似乎有種魔力,讓人忍不住直視她的眼睛。
她的眸子十分詭異,淺的發(fā)紅,迷一樣的顏色。
空空眨了眨眼睛,有些恍神地揉著衣角
“我,我只想要我的姐姐水婳。”
紅衣女子俯下身,分外白皙的手指撫上她的頭,仿佛回味一壇陳年的老酒,嘴角勾起一股耐人尋味的弧度
“好啊,從此我就是你的姐姐水婳?!?p> 這是空空第一次見到污山之外的人,姐姐說過,他們污山一脈是被神眷顧的一脈,心里想著一個人,只要誠心祈禱,就算隔了千山萬水,那人也會歸來。
他祈禱了,人也來了,可是不是姐姐。
空空瑟瑟地坐在地上,杏眼愣愣地瞧著眼前這個渾身血腥的女人,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風漸漸緊了,他忽然一個踉蹌被那人攥住胳膊,她十分用力,仿佛要捏碎他的手腕。
空空拼命的想要甩開,幾乎是同一時刻,一只白刃分明的羽箭破空而來,直沖他腦門。
手被那人箍著,腿腳有些發(fā)軟,腦子嗡嗡的,閃出好多念頭。
是啊,逃不掉的,所有人都死了,他又怎么逃的掉。
空空慘笑,漸漸閉眼。
耳邊破風聲呼嘯如號,他只覺自己的身子輕飄飄的,仿佛被風吹了起來,一下子,風停了,雨也停了。
世界一片祥和,就像這幫盜賊踏足污山的前一天。
這就是地獄么?
他緩緩睜開眼睛,入眼一抹奪目的紅,卻是那人的裙角,她擋在他身前,紙傘挪后,恰好將他頭上的雨隔在天上。
羽箭斷在她腳邊,她什么也沒說,也沒有回頭,只是拽著他的手腕,眼睛望向叢林深處,眸子微瞇。
空空朝著她的目光看去,瞬間倒吸一口氣,那里綠光熒熒,至少有三只姑獲鳥眈眈逼來。
姑獲鳥身后,轉出一個懷抱木笛的碧衣男子來。
那人一身長衫好似翠染,綠油油的,面相生的儒雅,卻偏著了一雙憂郁的眼睛,周身散發(fā)著一股悲戾的氣場,好似烏云本人,雨滴落下來,逃也似的避在他三尺之外,因此他雖未打傘,看起來卻比傘下的空空還要干爽。
空空咬了咬牙,他如何也不會忘,這些屠戮了他族人的劊子手。
此人正是,妖界樹妖一族的柳山色,自稱柳六郎,投于妖界國相鳳知微門下,曾一度躋身于密境赫赫有名的妖榜,排名九十四,評價為
綽傲狠絕。
寥寥四字,卻入骨三分。
柳山色話未多說,卻先掩面笑了起來。
“咦,竟是位姑娘,六郎有禮了。原以為區(qū)區(qū)拔了頭籌,卻不想姑娘出手更快,六郎佩服。不知姑娘尊號?”
饒是柳六郎柳大人見多識廣,對眼前這位也是陌生的很。
冒牌水婳環(huán)視了一圈周圍的尸體,頗為客氣
“公子也很出色,不過某并不打算認識你,告辭?!?p> 柳六郎笑了笑,目光移向空空
“過譽了,姑娘請便,只是這獵物須得留下。”
他有實力自信。
妖榜全稱妖界編六合芥子修真人雄榜,放眼六合,凡是入榜之人,除了高手便是絕世高手,對于那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躲都來不及,哪敢招惹。
冒牌水婳好似猶豫地低頭看了一眼空空,他正緊張的發(fā)抖,同樣目不轉睛地瞧著她,她忽然搖了搖頭,勾唇道
“恐怕不行。”
六郎嘆聲可惜,迎風翻起手中的柳笛,頗為心痛地偏頭垂眸
“偏且執(zhí)兮何悲憐,如此,且讓六郎為你奏一曲送別?!?p> 說罷,只見頃刻間落花翻雨,悲音驟起,三只狠戾的姑獲鳥瞬間紅了眼睛,仿佛發(fā)狂般逆風而起,爆射而來。
空空嚇得要命,冒牌水婳死死扣著他的手腕,一旦放開,他便是妥妥的炮灰,絕不比任何一個族人死的體面。
不出所料的,她放開了。
然,出乎意料的,她竟勾起了他的腰!
在她的掣肘之下,他竟騰空而起,輕巧地避開了姑獲鳥的沖擊,接下來,又行云流水地避開第二只,當?shù)谌还毛@鳥沖來時,冒牌水婳直接以傘為刃,圍著它那雪白的脖子割了一圈,順勢踩著它的翅膀,躍進深林。
這是空空第一次體驗到騰空的感覺,雖然是以一個很尷尬的姿勢臉面朝下地窩著腰,一路上被橫空出世的樹枝抽打的苦不堪言,卻莫名的感覺,似乎也不錯。
只是,未免短暫。
耳邊風聲一緊,一條白羽擦面而過,頃刻飛紅如線,墜如流星。
冒牌水婳掉頭將他撈起時,如影隨形的柳山色正在十丈之外淺笑,他換了口氣,繼續(xù)吹曲兒,腳下獨存的兩只姑獲鳥桀桀的,似乎很有干勁。
冒牌水婳拎著空空的后領,不滿地彈了指他的腦袋
“小鬼,再不聽話我便把你送給后頭那位。”
空空倔強地縮著手,眼睛被風吹紅了好幾次,最終還是咬牙牽了她的衣角。
冒牌水婳滿意地勾唇,同時有意避開那些冒出來的枝椏。
空空覺得他們逃得很吃力,柳山色卻追的很悠閑。
只聽他一會兒吹吹柳笛,一會兒換換氣,一會兒又喊兩聲,企圖搭話。
只是冒牌水婳顯然不是個熱心于聊天的人,飛掠中她形如云流水,目不斜視,好似完全沒有聽見。
柳大高手很受傷。
這直接導致他的速度增了一倍,不出意料的,他們很快被追上。
空空親眼瞧著幾只羽箭貼著他的腦門堪堪飛過,冒牌水婳足尖輕點地面,一手撐傘,一手將他拉到身后。
身形剛定,兩只姑獲鳥便揮翅刺來。
水婳目光一凌,五指微動,花傘輕輕一轉,便將二鳥撕成兩半,傘上更添鮮艷。
柳大人心疼一番,親手替那妖物合上眼,抬頭時,周身殺氣縱橫。
他神色陰郁,一邊掐訣,一邊徐徐走來
“這四只姑獲伴了六郎六年,未曾想竟走的這樣匆忙,黃泉路遠,姑娘與它們作伴還來得及?!?p> 說罷,只見四處風聲鶴唳,空空驚呼一聲,一條巨蔓自他腳下拔地而起,好似長蛇一般纏來,水婳眸子微瞇,捉著他的衣領疾疾后退,卻是退無可退!
一瞬間,林中老樹無論枯榮好似突然活了起來,枝蔓越伸越長,還生出許多倒刺來,猶如狂風暴雨向二人抽打而來。
縱水婳手腳再快卻也快不過萬木逢春的瘋狂。
眼見那藤蔓鋪天蓋地的壓來,空空嚇得抱了水婳的腿,待他回過神來,卻又有些后悔。
既害怕,又有些期望。
最終害怕戰(zhàn)勝了期許,他松了手。
“這世上哪有什么平白無故的信任,但凡討好,皆有所求?!?p> 柳六郎嘴角勾起,字字戳他心頭。
同一時間,藤蔓甩著鋒芒,襯著空空脫手之際,鋪天蓋地而來,這一次,再無防備,生死不消一瞬。
他抱頭閉眼,面對死亡竟毫無反抗的能力。
殺戮降臨的時候,空空忽然聽見頭頂有人悶哼了一聲,他急忙睜開眼睛,入眼是一雙淺淺的泛著紅色的眼睛。
水婳撐傘隔住他背后的荊棘,用自己的后背為他撐起一份生機。她哼了一聲,罵聲“小鬼”
轉身時,后背已是一片血紅。
分不清是紅衣還是血跡。
她一聲不吭,背影沉穩(wěn)的好似從未受過傷,她反手一揮,花傘便落入空空懷中。
她說
“小鬼,自己撐傘。”
空空這才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天空還在飄雨。他用力抱緊花傘,只覺那傘很破,傘面兒十分斑駁,傘骨也缺了很多。
其中一根正插在柳山色的肩頭,傘骨的盡頭正是紅衣颯颯的水婳。
她竟強行穿過牢籠般的荊棘,藤蔓上都是她的血跡。
柳山色訣掐了一半,卻是不得不收手。
六郎目光陰沉打量著傘骨,漸漸抬頭
“原來是你。
區(qū)區(qū)聽聞三日前玉關被一魔族屠城,鮮血積了三尺之深。其中有一具尸體,死于天靈之處的一根傘骨。
原來你便是那位魔教叛徒。”
他的稱呼從姑娘變成閣下,可見重視。
竟是魔族……
空空顫巍巍地退了幾步,面色蒼白地頹坐在地上,懷中的花傘好像變成了燙手的山芋,不知是扔還是逃。
耳邊似乎又聽到了半榮爺爺每夜都會鬼哭狼嚎一回的那首曲子
“顧兮盼兮,翠偎紅袖,魂兮悲兮,片甲不留……”
那歌聲浪蕩在夜色之中,比天上的孤月還要叫人心寒。
他曾說過,污山一脈可以與任何人為善,只山除了兩脈,魔族和妖族。
因為魔啊,在污山還有一個稱號,叫“六界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