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榮國府中,因為寶玉已經(jīng)定了親事,賈珍賈璉回來不久,又定下了婚期。賈母叫鳳姐,李紈,探春三人操辦一切。雖然說寶玉寶釵的婚期還有近兩個月,但因賈璉不日要去上任,所以府中一片忙碌。
寶玉并不知道自己即將娶親,依然少言寡語。賈母又囑咐先不要告訴他已經(jīng)定下的婚期,只告知寶玉,說林黛玉已經(jīng)回姑蘇。寶玉聽到說黛玉已經(jīng)隨林忠回姑蘇,倒一點不意外,也沒有哭鬧。賈母王夫人不知道那天黛玉是怎么勸寶玉的。寶玉每天還是去家學(xué),這倒使大家稍安心些。
忙碌中,鳳姐的心卻很不安寧。賈璉剛回來時鳳姐是高興的,立新功,授同知,擇日上任,都讓她和平兒興奮了好些天。但后來,賈母要她留下來幫忙料理寶玉寶釵的婚事及其他事宜,頓時灰心了大半。再后來,又聽說賈璉要帶秋桐去平安州,更讓自己心里難以平靜??船F(xiàn)在賈母的情形,只怕將來榮國府的世襲賈璉也無望。而眼下還有一個擔(dān)心的是,自己目前只有巧姐這么一個女兒。因為一直沒有再給賈璉生下一個兒子,賈赦和邢夫人對自己已經(jīng)是十分排斥,常在賈璉面前說秋桐如何如何好。鳳姐幾次的小產(chǎn)已經(jīng)對身子大損,能不能再生育是鳳姐難以啟齒的尷尬事,偏賈璉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不僅花錢如流水,對女人也是見一個愛一個。在府里,先是躲著鳳姐一些,但自從鮑二家的出事后,賈璉也不再像原來那樣遮掩,加上賈母的縱然溺愛,賈璉更是膽子大了許多。秋桐可不像尤二姐那樣柔弱可欺,本有些仗著賈赦和邢夫人的面子,并不太把鳳姐放在眼中,賈璉知道,卻沒有過一絲要教導(dǎo)秋桐的意思。若是秋桐陪賈璉去平安州,比自己先生下兒子,那自己的處境只怕更難。
王夫人表面對鳳姐還是和原來一樣,叫鳳姐管家,探春幫著,又叫李紈也來幫扶辦事。王夫人急于迎娶寶釵過門,明眼人都明白,王夫人不過想把榮國府大權(quán)緊緊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想到這些,鳳姐如病了一樣,心灰意冷。
卻說薛姨媽那邊,因為寶釵婚期已經(jīng)定下。雖然薛蟠還是天天外面逛,但夏金桂倒消停了不少。寶蟾性子雖然辣,但畢竟顧著金桂是主子,而香菱名義上已經(jīng)跟了寶釵,眼見金桂不鬧,寶蟾也安定下來。寶琴已經(jīng)出嫁,薛蝌也娶了邢岫煙進(jìn)門,幫助薛蟠打點店鋪生意。本來薛蝌想帶岫煙盡快回南,但寶釵婚期定在八月,只好等寶釵出閣后再作回南打算。
寶釵自從和寶玉定親后,只進(jìn)過幾次賈府。因為怕人議論,且知道寶玉黛玉二人情分,自知難以面對二人,所以即使在知道寶玉吐血生病后,寶釵也沒有進(jìn)園子里去看寶玉。寶釵后來聽說黛玉已經(jīng)跟原來的管家返回姑蘇,心里稍心安了些。但在心里,寶釵知道自己這婚事并不圓滿,自己有些無奈,畢竟自己已經(jīng)十八歲。眼看婚期不到兩個月,寶釵不知道寶玉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情形,也想去看看寶玉。
這日,寶釵見天氣不錯,因香菱身子不好,寶釵于是叫香菱留在家,自己帶了鶯兒進(jìn)了大觀園。寶釵先到王夫人處請安。王夫人見寶釵進(jìn)來,又驚又喜,嘆道:“我的兒,你都好些日子沒有進(jìn)來了。雖然你已經(jīng)和寶玉定親,也定了婚期,但我倒不希望你這么見禮。我本希望你和原來一樣幫我管事,你三妹妹是個姑娘家,鳳丫頭又不似原來你也貼心,你過來,我才放心些?!?p> 寶釵聽了道:“姨媽,我好久沒有進(jìn)園子,實在是家里事多。雖然現(xiàn)在薛蝌和琴兒的事情都辦好了,鋪子里也有好些事。我很少在外面管事,但賬目是要常看的。姨媽也知道,我那哥哥是個難得在家呆的人?!蓖醴蛉寺犃?,嘆口氣道:“我何嘗不知道,所以我希望早些把你娶過來。寶玉有你的陪伴和勸解,也許什么病都沒有了?!睂氣O聽了,忙問道:“寶玉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事情吧?”王夫人道:“上學(xué)倒還是天天去,聽說先生昨天病了,今天卻沒有去,不如你過去看看?!睂氣O聽了道:“那我過去看看寶兄弟?!蓖醴蛉说溃骸拔覀冎滥銈円恢焙茫阋搽y得來一次,幫我勸勸他?!睂氣O點點頭道:“姨媽放心,我知道?!?p> 寶釵帶著鶯兒來到怡紅院。進(jìn)了院子,見寶玉正在廊下抬頭看那籠中的鳥雀,幾個丫頭在一旁候著,還有幾個丫頭在院子洗東西。見寶釵二人進(jìn)來,秋紋和麝月忙迎了出來。寶玉看了一下寶釵,卻并不答話,只癡看著籠中的鳥雀發(fā)呆。襲人在里面聽到說話聲,掀起簾子走了出來。襲人見是寶釵,忙把寶釵迎進(jìn)屋子。襲人給寶釵沏了茶,笑道:“寶姑娘,這些日子可好?好久都沒有見你進(jìn)來了?!?p> 寶釵也微笑道:“家里事多,脫不開身?!庇值吐晢栆u人:“寶兄弟近來可好?”襲人道:“自從老爺叫他上學(xué),他回來就很少和我們說笑了?!睂氣O道:“這未必不是好事?!币u人道:“理是這樣,但他變得越來越不言語,還是讓人擔(dān)心,別抑出病才好。”寶釵道:“林妹妹回姑蘇,他沒有鬧吧?”
襲人正要說話,只聽外面秋紋麝月的聲音:“二爺,你怎么把鳥雀都放了?”寶釵襲人聽了,忙走了出去,見屋檐下四個鳥籠全空了。襲人道:“二爺,怎么全放了?留下幾只也好?!睂氂窈孟駴]有聽到,對著穹空自語道:“乘你們翅膀還有用,都飛走吧。”
寶釵聽了,走近寶玉道:“寶兄弟,你這段時間的學(xué)沒有白上,能悟出這番道理。確實,鳥籠雖然好,但比起可以自由自在的林子就差遠(yuǎn)了。人都說愛鳥雀才會養(yǎng)鳥雀,可鳥雀卻未必會喜歡被寵得只有這樣狹小的空間。真正有心的人,是懂得什么該放手,什么不該放手。不單鳥雀,人也一樣?!睂氂衤犃?,收回遠(yuǎn)去的目光,看向?qū)氣O。只見寶釵面露微笑,一臉平靜。寶釵把目光投向天空,對寶玉道:“寶兄弟,你說你放出去那些鳥雀,現(xiàn)在飛走了,還會飛回來嗎?”
寶玉聽了,嘆氣道:“已經(jīng)飛出去了,哪還會飛回來?”寶釵笑道:“那燕子怎么喜歡老巢而居,南來北往,春至秋歸?”寶玉聽了,無言以對。寶釵看著寶玉道:“因為燕子自由來去,所以對曾經(jīng)的家無限眷戀;籠子里的鳥雀不自由,它哪會留戀呢。所以,籠子里放出的鳥,多是不會回來的;自由放養(yǎng)的,讓它們出去,它們也會返家。牛羊日落歸圈,雞鴨黃昏回籠。寶兄弟,你認(rèn)為姐姐說得對嗎?”
寶釵見寶玉不說話,又道:“寶兄弟,鳥雀如人一樣,也是有靈氣的。我還想到了林妹妹。姑蘇是林妹妹的家鄉(xiāng),是她的根。那里有林妹妹父母,祖父母及林家?guī)状膲災(zāi)?,這里,只不過是她暫棲身的地方。她要回鄉(xiāng),自有多個理由。若她對這里有情,自是會回來;若她對這里無情,不回,也是正理。姑蘇離京城路遠(yuǎn)山高,林妹妹又體弱多病,來去奔波何談容易。人生誰能一切如意盡美!有緣,千里一線牽;無緣,對面難相識相知。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老太太不舍得女兒,哪有林妹妹?太太不舍得你大姐姐,哪有府中烈火烹油之盛?人人不舍女兒,哪有府中眾多的丫鬟媳婦?”
寶玉聽了,嘆氣道:“寶姐姐說的都是道理,兄弟我佩服。我只是一塊凡間濁玉,沒有寶姐姐這樣的聰明才智,也枉讀圣賢詩書。我確實從沒有想過這些,你說的這些,我記下了?!闭f完低頭進(jìn)了屋子。寶釵見寶玉進(jìn)去,也一陣惆悵,轉(zhuǎn)身向襲人告辭,帶了鶯兒自去。
寶玉進(jìn)了屋子,躺在床上,腦中想著寶釵說的“有緣千里一線牽;無緣,對面難相逢相知”,又想起黛玉曾勸的“身體發(fā)膚,來于父母,堪當(dāng)珍惜”,心里只隱隱灼痛。林妹妹可以平靜地告訴自己今后的打算,寶釵可以平靜地勸說自己,可自己,為什么就一直無法平靜?寶姐姐一直是這樣,可林妹妹不是,原來的林妹妹,最喜歡哭,哪怕一點小事,也可能會傷心流淚??墒乾F(xiàn)在,她變了,她說她學(xué)會了沉靜面對一切!是去地藏庵靜修的原因?想到這里,寶玉突然想到一個地方。寶玉轉(zhuǎn)身拿起扇子,起身就往外走。
襲人見寶玉突然往外走,忙問:“二爺,你去哪?”寶玉道:“你們別跟著我,我不會出府,不過就在園子了。”說完頭也不回走了。襲人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只見寶玉最終進(jìn)了櫳翠庵,也不敢近前,只遠(yuǎn)遠(yuǎn)地候著。
且說寶玉進(jìn)了櫳翠庵,見惜春和妙玉正在下棋。兩人看到寶玉前來,都有些意外。妙玉道:“不知道今天怡紅公子大駕光臨,所為何事?”寶玉道:“妙姑是世外皆高人,自然知道檻外人的來意?!毕Т旱溃骸皩毟绺缡菫榱肆纸憬愕氖掳??”妙玉道:“來去皆有因,怡紅公子何必不釋懷?”見寶玉不言,妙玉又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睂氂竦溃骸伴L恨此身非我有?!泵钣竦溃骸绊樒渥匀蝗f事通?!?p> 寶玉聽了,給妙玉作揖道:“濁玉求借妙姑經(jīng)書一卷,十日后必奉還?!泵钣竦溃骸敖o你《華嚴(yán)經(jīng)》一卷吧?!闭f著親手挑了一卷《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卷》,交給寶玉道:“這是第一卷,你還回來再說其他吧?!闭f完繼續(xù)和惜春下棋。寶玉給妙玉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出了櫳翠庵,徑回怡紅院。
此后,寶玉除了每天上學(xué),晚上都在屋子里抄寫那經(jīng)書。襲人見寶玉專心寫字,心里喜歡,也不打攪。賈母王夫人問起寶玉近況,襲人一一告知,賈母聽到寶玉每日晚上都在認(rèn)真寫字,很是喜歡,以為寶玉終于放下了一切。賈府上下,都放在了賈璉上任和寶玉寶釵的婚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