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卿本佳人

　　暮色四合，已到人間掌燈時分。

　　營地四處或架起了熊熊燃燒的篝火堆，或用竹篾破布纏在木棍一頭，澆上油脂做成的火把照明。一堆堆明亮的火焰散落在沙地上，遙遙與在萬丈蒼穹之上的星輝相呼應(yīng)。

　　火舌妖嬈著向上竄跳著，舔舐著漫無邊際的黑夜，點(diǎn)點(diǎn)火星從最耀眼處迸出來，在空氣里耗盡最后一點(diǎn)光熱，化為灰燼落地。不久之后，又有新的火星耐不住迸發(fā)而出，如此新舊更替。

　　星星點(diǎn)點(diǎn)，就像有幾只螢火蟲總糾纏在融融火源處，不舍遠(yuǎn)離。

　　盯著近在咫尺的人，心內(nèi)猛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激動，流光以緊握雙拳緩解身體隨之而來的微微顫抖。

　　她裝作毫不在意地順手拍了拍衣擺上沾上的沙塵，甩著手大搖大擺地走到尉錚的對面坐下，收起的腰刀被她系在了腰上，刀柄碰到厚實(shí)的木桌板發(fā)出一聲鈍響，舉止倒是顯得頗為隨意。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尉錚的長劍并不在他身邊。

　　夜幕下，一人一偶相對而坐，人的面龐與周遭的景物一樣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入肺的空氣里夾帶著動物油脂被燃燒的焦味，是這里所特有的一種氣息。尉錚在桌前坐著，眼睛靜靜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右手的幾根手指上還殘留著幾顆細(xì)小的沙粒。

　　早在覺察到樹葉叢里有響動那時，尉錚就放下了酒碗，晚風(fēng)習(xí)習(xí)，吹得脖頸微涼，男子交叉束起的衣襟下，胸膛在輕微地起起伏伏。

　　同時，尉錚也斟了大半碗推到她面前，將酒壇置于兩人桌子中間，伸手可及。

　　“酒在戰(zhàn)場上是很珍貴的東西，寒冬臘月里能暖熱身子，如果不走運(yùn)，負(fù)了刀傷，澆在傷口上，即使沒有草藥也能自己好得快點(diǎn)。這里不比你們恣意瀟灑，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平日里我們這群人也只有打贏了仗才有酒喝。”尉錚看著這些酒碗酒壇擺開一桌子，默默開口。

　　“如果敗了呢？”

　　“那就沒命了。”

　　一問一答，尉錚始抬起眼直視著她。

　　流光有那一刻的眼波微滯，戰(zhàn)敗，或死或俘，哪里還能再像這般優(yōu)哉游哉地談笑風(fēng)生。她雖未曾親眼目睹，也早知戰(zhàn)場慘烈，去的人大多九死一生，可真正聽到由戰(zhàn)場上活著走下來的人親口說出這言語，理所當(dāng)然又輕描淡寫時，還是不由地心內(nèi)發(fā)毛犯怵。

　　“怎么了？”尉錚語氣甚是關(guān)切地問。

　　流光清了清心思，緩緩道：“都知，大良最近太平無戰(zhàn)事……”

　　“哪里太平了？現(xiàn)在哪里都不見得太平。”

　　尉錚表情是十二分的詫異，打斷她正在說的話，正色道：“你若是，外出替人做事，要處處小心才是，萬萬別著了人家的道?！?p>　　“我是說……營中禁酒，你身為將軍可是明知故犯。”

　　尉錚貌似不經(jīng)意地瞥了一眼滿桌的酒，卻不再言語。漸漸的，空氣里開始彌漫著淡淡的酒氣。

　　常駐在平原上的風(fēng)在夜里嗚咽游蕩著，兩人身后的草木的黑影因風(fēng)晃動，像在和著夜風(fēng)低吟的歌起舞，共譜一曲只屬于這里的歌舞。夜里明亮的篝火映著它們，提醒著人們要用眼睛記錄著它們的存在，不容忽視。

　　明明她是滴酒未沾，為何卻無端地生出了酒后微醺的錯覺。

　　“我沒有喝酒，不過是借它引你下來?！蔽惧P忽然開心得笑出聲來，像個不知煩惱為何物的毛頭小孩。

　　提起眼下不利境地，流光不忿地冷哼一聲，“小人，勝之不武。”

　　年輕男子聽后不加反駁，沉吟片刻：“我只知古人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不過，你應(yīng)該是女人，一個女人，一個小人，真是十分相配?！?p>　　流光抬頭望著他瞠目結(jié)舌，一時語噎。

　　眼前的尉錚和她從前所見嚴(yán)謹(jǐn)正派，所聞披靡制敵的人不同，她料不到他也會說出這番話來，話里竟還有幾分阿右永遠(yuǎn)長不大的孩子氣。匆匆掃了一眼桌上未動過的酒碗，偏過頭去暗自疑惑，難道他先前飲過酒了？

　　夜色迷離，尉錚挑起清揚(yáng)的眉宇，再次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副傀儡一張模糊難辨的臉，既做了這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自然不會讓人辨認(rèn)出傀儡背后的施術(shù)者是何身份，但偏偏自從見了夢中那人，加上本來手上掌握的，他也大致猜到了七八分不離。

　　誰家女子似這般囂張妄為？

　　“呵，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蔽惧P笑著說。

　　他從袖中掏出一張紙細(xì)細(xì)攤在木桌上，用手撫平它上面的卷曲和褶皺，流光故意往前湊近了看，他也絲毫不在意。

　　細(xì)觀之，不過一張經(jīng)裁剪成約莫兩寸寬，一尺長的紙條，或是存放得久了，兼天氣不好受了潮劣變，又或是紙品本身品質(zhì)不佳，在火把下紙質(zhì)粗糙，色澤也黯淡。

　　流光在一旁小聲地嘀咕，神色自然：“這可比你平常在家中用的差多了。”

　　今晚相見，尉錚嘴角時時噙著淺笑，見她仍不覺察，眼眸中笑意更濃。他伸手進(jìn)酒碗蘸酒，取酒后直接用手指畫在了紙上。

　　知有她在注視著自己，似是有意，尉錚食指一點(diǎn)點(diǎn)在紙端良久不移開，以致雄黃酒在紙上暈染開來，直到流光再次抬起頭來看他，尉錚才繼續(xù)往下畫。

　　一橫，一短豎，橫折，一橫，……

　　流光與他面向而坐，看他寫完一字，只覺這字熟悉，是字體延展姿態(tài)熟悉，一時竟因太過熟悉記不起來了，心里總覺得哪里不對。

　　師父曾說：一人只身在外時，一旦感覺有不對，不要瞻前顧后，馬上離開，決不可遲疑！

　　現(xiàn)在頭腦里已生出念頭要她立刻遠(yuǎn)離此人了，可是肢體卻沒有后退半步。

　　果然，在看他又笑著寫出一個大的撇捺之后。

　　這是……敕令？

　　他是在蘸酒畫符！

　　流光急起身，卻險些腳下一個踉蹌把頭重重磕向放在桌子上擺著的酒樽。久坐不覺，傀儡的雙腿已經(jīng)開始泛軟了。

　　雄黃可壓制邪物，桌上打開酒塞的一壇雄黃酒酒氣已在不知不覺中熏染了傀儡里的蛇骨。

　　若再無舉措，這副傀儡將被雄黃酒氣廢掉！

　　這類秘術(shù)控制的傀儡代人去行那兇險萬分的事，使自身不必以身涉險，若事有不成，也可以金蟬脫殼，放棄傀儡，可一旦被符紙治住，施術(shù)者的意志就會一同被禁錮在傀儡體內(nèi)，不可歸去，直到操縱術(shù)的七日之期盡。

　　蛇骨難得，機(jī)會更難得，必須搶在他之前。

　　流光暴起，冷喝一聲，瞬間從腰間熟練地抽出那柄鐵制長刀，持刀泛軟的手臂以一種詭異的姿態(tài)準(zhǔn)確地劈砍過去，欲直向尉錚的面門，被他分神以石子輕松擊偏，只是手下筆法愈加狂放。

　　雙手也開始不好控制了。

　　氣氛緊迫得流光頭皮直發(fā)麻，于是馬上以左手第四指搭上前一指，只手緊握成拳，泛白的指尖被掐進(jìn)掌心，屏息聚神再催傀儡出擊。

　　無奈酒氣再次侵襲，雙目前方如同籠聚濃濃霧氣，阻礙著本就不清的視線，此時，一切好運(yùn)都好像不站在她這一邊。

　　然，不可見的是：面前尉錚迅速收筆，一偏頭躲過這一攻勢，緊接著順勢探身出手，將剛畫好的符紙朝她平坦的額頭按去。

　　閃著寒芒的長刀懸在他脖頸處，堪堪錯開了兩指，對他來說可謂兇險，可他卻絲毫不在意。

　　尉錚微微借力剎住繼續(xù)往前傾的上半身，卻還是無可避免的一張臉和傀儡相對，時間似乎在這一時刻凝固，方才尚揮舞著長刀殺氣騰騰的殺手瞬間就僵立在了原地，兩人皆保持著最后的動作，不知尉錚是怎么想的，他湊上去嗅了嗅，然后看著她忽然大笑直起身，很久還在“咯咯”笑個不停。

　　很顯然，在她的身上有草木，河水，還有泥土的痕跡，想來到這里也是費(fèi)了一番周折的。

　　一陣狂風(fēng)從傀儡背后裹挾著大量黃沙吹過來，旁邊的篝火堆忽閃了一下，又烈烈地?zé)饋怼?p>　　有種雄黃和蛇骨的青草味混合成的苦澀，盡數(shù)帶向了他的口鼻，瞬間盈于鼻腔，空氣進(jìn)嘴仿佛都嘗到濃重的苦味。

　　尉錚一時不知是被風(fēng)沙還是被苦澀氣味嗆得咳嗽了兩聲。

　　“留下它你也奈何不了我，何不趁早揭了這道黃符，放我離開？再者，你是想讓那群無知的百姓見識一下他們活著的世間還有這等妖術(shù)，搞得一城之中，人心惶惶？”原來之前一直聽到的說話聲都是從傀儡腹腔傳出來的，此刻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腔調(diào)。

　　激將法？

　　光是聽這語氣就可知不曾露面的人氣焰有多高了，偏偏尉錚忽然覺得胸臆舒展開來。

　　“既然奈何不了你，為何還要來勸我放人？”他緩緩道來，說辭也避重就輕，明顯是不為所動。

　　“主要是不想留下來受罰示眾罷了。”

　　有收藏機(jī)密的所在就會有竊密者，而一旦敵方探子身份暴露被抓捕，少不了要經(jīng)受一番酷刑，一來是為逼供，送上門來的魚，大小都是肉，怎么可以就輕易放過？二來，此人對己已無用處，留之無益便還可殺雞儆猴，總而言之，但凡被發(fā)現(xiàn)是絕對不會有生路可循的。

　　凌遲，斬首，分尸，挫骨揚(yáng)灰，尸骨無存，還有被吊死在城墻上示眾的，這些令敵者聞風(fēng)喪膽的凌厲手段，在這里都是司空見慣的招數(shù)，經(jīng)常發(fā)生戰(zhàn)爭的地方，人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被磨得粗糲。

　　方才舞劍出了一身汗，如今覺得口渴得緊，加上酒氣飄散，吊起了酒欲，尉錚習(xí)以為常地端起就在手邊的碗，忽而想起剛剛手指還沾著石子上的沙子就放進(jìn)酒里了，只能往肚里咽了口唾沫，又不得已把碗放下了。

　　曾有一方城守將抓獲的細(xì)作用麻繩掛著脖子活活吊死在城門外示眾，在那人死后多日也放下來。那時正值夏日，尸體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日曬雨淋，不久腐肉便招引滋生了無數(shù)蠅蟲容身，黑色的蒼蠅密密麻麻飛來飛去，烏壓壓一片，白色的蛆在筋肉里藏頭露腦地鉆著，頭頂上的“嗡嗡”聲聽得城下的人頭皮直發(fā)麻，死尸的臭氣熏天，引人作嘔。

　　現(xiàn)在幸得流光所作傀儡沒有痛覺，一旦肢體受損，背后操縱者也不會有任何傷痛，所以此術(shù)用來甚是劃算，可惜就可惜在，如今被黃符紙鎮(zhèn)壓，兩者俱無法逃脫。

　　“罷了罷了，我答應(yīng)你，下次交手，我也讓你一馬，如何？”

　　流光看他終于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狀似要各退一步，假意跟他打著商量。

　　“下次再相見，不必讓我。”他聲調(diào)溫和沉穩(wěn)，乍聞仿佛還是在帝都的那個錦衣玉食的溫潤公子，可卻也實(shí)打?qū)嵉貛е湔叩陌翚?，固?zhí)，自負(fù)，以及那種不可一世。

　　“當(dāng)真不放？”一計(jì)不成，又生一計(jì)，再不成，流光已然沒了耐性，偏偏是自作孽，自己絲毫無計(jì)可施，手里沒有把柄在握，人家就是不聽，你又能奈人家何？

　　計(jì)劃再三出現(xiàn)失誤，流光倍感挫敗，心中懊惱不止，想當(dāng)初在兔兒山上，面對再狡猾的狐貍，逃得再敏捷兔子，她都是從來不會失手的。

　　這只討厭的兔子，比往常遇到的都要狡詐難纏。

　　“我既不問你為何來，也不問你背后的指使，為何非要急著走呢？”

　　似是幻聽，那聲音讓她以為尉錚是在說著別人。

　　只聽他繼續(xù)說：“你與我的一位故人甚似……”

　　流光雖此身被俘，內(nèi)心依然不忿，仗著身負(fù)邪術(shù)讓尉錚傷不得自己一分半毫，愈想愈氣急，索性破罐子破摔梗著脖子叫罵道：

　　“那就去尋那名故人，不在眼前就跨千山萬水前去，我又不是她，留我作甚？平生最瞧不上口中念叨著心心念念記掛忘不掉，卻拿眼前立著另一毫不相關(guān)的人好似當(dāng)做那故人來對待?！?p>　　見他不反駁，流光繼續(xù)說：“成王敗寇，我技不如人被生擒，你拿我去伏法示眾邀功都罷，我皆無話可說，而你身為一方將領(lǐng)，上承天子，手中擁軍數(shù)萬，留我卻只為了一己私欲，兒女情長。今夜之前，我敬你是條漢子，桀驁不馴，不想?yún)s是膽大妄為，著實(shí)讓人看不起！”只是，因?yàn)闆]有得到預(yù)料中的回應(yīng)，剛剛的怒氣明顯消減了，但還是追隨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被人這樣搶白一場，她的慷慨陳詞卻只像耳邊風(fēng)，從耳畔吹過，尉錚面不紅心不跳，仿佛從來說的都不是他。

　　片刻之后，他才總算又開口：“話真多?！?p>　　尉錚看也不看，拎起那碗終究無法再飲的雄黃酒向著傀儡兜頭就澆上去。

　　頃刻間，人偶周身就燃起了藍(lán)色的火焰，幽幽的藍(lán)光在黑衣的包裹下跳躍著，借著狂風(fēng)蔓延更開，直到燃至全身，如同包裹藍(lán)色舞衣的西域妖姬，煞是能蠱惑人心。

　　流光感知到他的這一舉措也慌了神，初以為是他惱羞成怒，要潑她酒泄憤，誰知竟然燒起來了，火勢因風(fēng)愈燒愈烈，到最后就算即刻打來水都未必救得了這團(tuán)妖火。

　　這被雄黃酒淋到的后果她之前是不知曉的，萬萬想不到會是這個結(jié)局，驚得嘴都忘了合上。

　　團(tuán)團(tuán)冷光在黑夜里吞噬與真人無異的傀儡，尉錚站立原地，火是他放的，自然不會自己去滅掉，光亮在他的眼睛里跳躍閃動，正在燃燒的分明是剛剛還在同他說話的“人”。

　　倒不是尉錚冷血無情，而是還在想事情，深陷在自己的心思里，外界半分打攪都沒有作用。

　　須臾一念之間，不應(yīng)存世的邪物就被燒得一干二凈，地上只剩下一件傀儡穿套過的黑衣。

　　尉錚自從傀儡著起火眼神便一直都落在它身上，不發(fā)一言地靜候著，直至火苗燃盡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后自己滅了，他走上前去自完好無損的衣物中挑挑揀揀，終于于衣物褶皺處翻出了那截干枯的蛇骨。

　　尉錚借著朦朧月光細(xì)看了一會兒，好好打量了一番這罕世之物，想起師父說的話，又回到桌前另畫了一道新符，將揀出來的蛇骨圈了起來，從脖頸上解了條半舊的紅繩綁了個漂亮且牢固的結(jié)。

　　看著攤在自己掌心那塊怪模怪樣的東西，等到頭腦再次清明了，已不知自己是傻笑著在夜里站了多久。

　　他說：“我有公事纏身，不得空閑前去見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p>　　那時只覺月輝落于其項(xiàng)背，時光年月是別樣的寧靜祥和，讓人想就這樣閉上疲憊的雙目，隨便仰躺在哪處山丘土地，都能咧開嘴角笑一笑。

　　“這跨千山萬水的，辛苦你了?！?p>　　他語氣溫柔，隨后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順帶著將嘴角的開心也抹去，將東西小心翼翼地藏在交叉的衣襟下，和他出生入死陪伴自己多年的護(hù)心鏡收在了一起。

　　恰聞營中三更鼓響，尉錚拎起拿出來的酒壇大步流星往自己帳內(nèi)走去。

　　夜來南風(fēng)起，吹拂盡遮蔽閃爍星光的薄云，河口鎮(zhèn)的眾人有漫天繁星相伴，一夜好眠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