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婁染見葉玄臉色陰沉,又說了兩句寬慰的話,便起身去向堂外了。
不多時的功夫,陶質(zhì)餐盤被悉數(shù)端入屋內(nèi),一時清香四溢,觸人味蕾,菜肴極為豐盛,與中原菜色也大有不同,令人眼花繚亂。
而與這座木質(zhì)宅邸的格調(diào)一致,伊婁染一家的吃飯風(fēng)格,也承繼了中原的習(xí)俗,各據(jù)一案,分餐而食,只是在筷子的使用上,應(yīng)該還不得要領(lǐng),三人多使用匕首和竹簽,但出于待客考慮,倒是單獨配置了一雙竹筷,這一點讓葉玄心中頗為感激。
另外,在男女有別上,也沒像晉人那般嚴苛,講究主客男女分房用膳,因而,四人一齊,同室就餐,還是讓葉玄覺得有些不大適應(yīng)。
看著自己席前如此豐盛的佳肴,葉玄并沒有什么胃口,只是挑一些輕味寡淡的素食,和著伊婁家慣吃的芋糕一起下食充饑。
這樣明顯的選擇性,難免會讓伊婁染疑惑。
“小兄弟只吃漿果面糕,不食葷肉,如何能揮動那沉甸甸的長槍???!”
葉玄聽聞此話,眼神一暗,怔然停下了手里的竹筷,腦海中一時閃過無數(shù)仇惡的想法。
待他微微呼一口氣,平復(fù)心緒后,方才放下筷子,立直腰身,對伊婁染拱手作禮道:“勞恩公關(guān)切,晚輩如今尚未過服孝之期,忌葷忌酒忌樂,還望恩公體諒!”
伊婁染聽罷,尷尬的眼神中透露著贊許,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因為葉玄特殊的身份,伊婁染沒有驚動其他族人,吃飯時四人同室而餐,伊婁染夫婦并坐于上首位,葉玄便與伊婁林隔著中間的火爐相對而坐。
兩人距離不過十尺,抬眉轉(zhuǎn)眼間,對方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甚是清晰,這飯吃得令葉玄很是拘謹。
而葉玄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側(cè)的伊婁林也是同樣的拘束——在她看來,葉玄和其他客人不同,吃飯的時候正襟危坐,舉止輕緩,細嚼慢咽,從不主動說話,更不會大聲喧鬧,文靜清雅、頗具禮法,絲毫不會有柔弱做作的姿態(tài),看上去渾然天成,令人賞心悅目。
畢竟,曾經(jīng)到她家做客的多是鮮卑漢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以手進食都是常態(tài),甚至酒至酣處,袒胸露乳、嚎叫動粗也是時有發(fā)生的。
所以,當(dāng)伊婁林看到葉玄那端正雅致的吃飯姿態(tài)時,便如一股清流一般,讓她眼前一亮,也令她格外注意自己的吃相了——時時刻刻將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現(xiàn)在外人面前,這應(yīng)當(dāng)是所有情愫懵懂的少女最為關(guān)切的事情了。
當(dāng)然,這個情愫懵懂的少女,剛才就已經(jīng)在營寨外出了一次大糗了。
只不過,伊婁林并不知道的是,晉國的一些名士,服散之后,在酒宴上表現(xiàn),比之她以前見過的鮮卑糙漢,舉止更是放浪,行為也更是不堪入目......
而對于葉玄手里那雙靈動自如的竹筷,伊婁林心里同樣有了莫大的興趣,那的確是一件優(yōu)雅而又方便的吃飯工具?。?p> 伊婁林全程都是微紅著臉,眼睛不時在觸及葉玄的目光后,臉頰更會變得滾燙,不過好在火光彤彤,沒人察覺到她的異常,在簡單吃過一點后,伊婁林便下了席位,獨自回房了......
月色如水,清輝灑落,映照著白天未融的雪地更顯潔白。
在房中獨坐良久之后,伊婁林吹滅案幾上的油燈,準(zhǔn)備入睡。
盡管白日里奔波了一整天,可當(dāng)她真正躺下,想要入眠休息時,竟發(fā)現(xiàn)自己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難以定下心來。
此時夜色已深,萬籟俱靜,在寂寥的星空下,卻有一抹尖細的低鳴隱約傳來,縈繞在伊婁林的耳畔,聲音清脆,此起彼伏,低流婉轉(zhuǎn),如絲如縷,在時時掠過的北風(fēng)中,拼湊出一首哀涼凄厲的曲調(diào)。
伊婁林慢慢靜下心來,傾聽著這連綿不絕的低鳴樂聲,想要辨別出這是何種樂器所發(fā)出的絕美韻律,但一番思尋過后,她并沒有找到答案。
這透著青澀蕭涼的曲音,不是北地的胡笳、二弦琴,也不是中原的竹笛玉簫、陶塤琴瑟,倒更像是一種自然不經(jīng)修飾的聲音,其本身來源于天地間,又隱逸于天地間,清晰可辨、耳熟能詳,卻又讓人難以捕捉,辨不清原貌。
伊婁林從小隨父兄出入于塞北中原,自認為見多識廣,可在這悠揚奇妙的曲音前,也不得不承認世界的繁華多樣,因為她從未聽過這如此特立獨行的音色。
強烈的好奇心驅(qū)使著伊婁林起身下床,披上雪袍,推開木窗,向窗外望去。
可隨著窗子被“吱呀”一聲的推開,那原本清晰可辨的悅耳音調(diào)卻又戛然而止、沒了蹤跡,世界也隨之恢復(fù)了原本的模樣,盈盈雪色,陪襯著北風(fēng)呼嘯。
無瑕的月光透過窗戶,灑落在伊婁林柔美的臉頰上,映著她的膚色如玉般剔透,發(fā)絲晶瑩,皓齒紅唇,整個人好似籠罩著一層朦朧的銀色光輝一般圣潔無垢,只是那雙靈靈閃閃的黑色眼眸中,仿佛仍然透露著一絲略感失落的神色。
曲聲停了,來自何方,又去向何方了呢……
因為有過軍營的歷練,葉玄起的一般都比較早。
部落里仍舊是一片安靜,連伊婁家的仆人們都還在睡夢中,整個院子只能聽到竹葉在北風(fēng)中的“莎莎”聲。
葉玄因為心中煩沉,早早就醒來了,身著自己的一身勁裝,提起長槍在院中舞動起來,連帶著地上的積雪,也隨著他的招式起起伏伏、揮揮灑灑。
想起昨日在洛陽城外看到的那一幕幕,葉玄就只覺胸中有股猛烈怒火在熊熊燃燒一般,令他不由得將手里的長槍握得更緊,一招一式也更加兇狠,透著殺氣。
主房的門“吱呀”一聲,從內(nèi)打開了,葉玄收起舞槍的動作,向出門來的伊婁染拱手施禮,道:“恩公早!”
伊婁染點頭示意,雖然他剛剛在門后已經(jīng)觀察了葉玄一段時間,但此時他并不對葉玄的槍法評論什么,只是笑著道:“這天還沒亮,小兄弟可比那聞雞起舞的祖劉二人更為勤勉??!”
“恩公過獎了,恩公也知道聞雞起舞的故事?”
“怎會不知!”說著這話,伊婁染也不禁露出了崇拜贊嘆的神色,道:“想當(dāng)年,晉陽城下,劉琨將軍一曲胡笳退數(shù)萬匈奴大軍,如此英雄豪杰,天下人怎會不知!”
然而,說著,伊婁染卻又隨即露出了惋惜哀涼的神色,接著道:“哎!奈何蒼天無眼,致使英雄末路,一代英豪竟被奸人所害!”
對于伊婁染的這些話,葉玄自然是十分了解:
長安大戰(zhàn)后,上將軍劉琨率數(shù)千殘軍,殺出關(guān)中,一路輾轉(zhuǎn)并州、冀州,投奔臣服于大晉的幽州慕容部,最后卻被慕容嗣出賣,囚殺于薊城,一代英豪至此隕落。
葉玄聽到伊婁染的嘆息,攥了攥拳頭,并沒有說話,但他的神色與伊婁染的惋惜哀涼不同,他的眼睛中有著極為憤怒的火焰,他的胸口有著一股想要將天下胡虜碎尸萬段的強烈沖動,即便現(xiàn)在眼前的伊婁染是他的救命恩人,也絲毫不能沖淡這種仇恨殺意。
聽到院中有話語聲,伊婁林也醒了過來,推窗見院中立著兩人,于是披上雪袍,推開門扉,走了出來。
葉玄見側(cè)房有響動,不禁轉(zhuǎn)過眼去,卻見伊婁林披著雪袍,正邁著輕盈的步伐,沿著木質(zhì)走廊而來,而那白色的雪袍下,竟只穿著緊致輕薄的內(nèi)衫。
內(nèi)穿的衣衫緊緊貼著伊婁林的身體,在寬大的雪袍下勾勒出兩條曼妙的曲線,同時露出勃頸處和腳踝小腿上那如玉般的雪白肌膚。
葉玄的臉剎時一紅,別過眼去,不敢再看,側(cè)低著頭向出門而來的伊婁林拱手行過禮后,便急匆匆的回了伊婁染給自己安置的客房里,同時還怦然心動的暗自腹誹了一句:果然是胡人,不懂禮數(shù)!
伊婁林見葉玄神色怪異、行走匆忙,不禁疑惑的看向了伊婁染。
而伊婁染看了一眼伊婁林的著衣裝束,也不由得的莞爾一笑,搖了搖頭,解釋道:“咱們?nèi)獠恢v究這些,可晉人有‘女訓(xùn)’一說的!你這模樣,若按中原的禮數(shù),除了家人外,是只能讓自己夫君看到的!”
伊婁林聽罷,驀然一愣,渾身似被一股電流擊中一般,有些酥麻,白嫩的面頰也瞬間紅到了耳根,懷中就像抱了一只兔子一樣,咚咚咚的跳個不停。
反應(yīng)過來后,她連忙將身上的雪袍裹得緊緊的,然后轉(zhuǎn)過身去,邁著小碎步急急忙忙的向著自己的房間回去了,一邊走還一邊喃喃抱怨道:“晉人的講究真是多!”
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葉玄和伊婁林各自回屋,院中便只剩下了伊婁染一人,他看了看客房的房門,又看了看伊婁林緊閉的房門,輕輕舒了口氣。
青豐巖木
(注:在本世界的時間線上,劉琨投奔的是段氏鮮卑,后被段匹磾所害,這里為小說劇情,且本書中也并沒有祖逖,而是換成了另一人,各位切勿深究。`(*∩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