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待到葉凌起來時,蘭家宅邸上下,已經(jīng)徹底忙開了。
前方閣樓,那寬寬的穿堂中,布置了一展精致的紫檀屏風(fēng),往前,便是方可移動的一尺高臺,上設(shè)一鑲邊闊長木案,三層棉蒲的席位,也證明了此座主人的身份高貴。
而沿著穿堂向門外去的兩側(cè),各置三個木案與席位,便意味著,越王一次接見的本地世族,最多是六家,但蘭左使明白,即便是這樣安排,也足夠了。
一來,自己雖然將越王已抵廬江,并落腳于蘭家的消息放出去了,但他又何嘗不知,本地尚能支撐的老世族,早已投靠了王氏和周氏,依附了吳王,在此事上斷然不會積極。
二來,則是各來往世族,遠(yuǎn)近路途不同,總會有個先后,對方來時,有虛座相待,便也足夠。
在高臺的左側(cè),倒是有一方葉凌的席位,但蘭左使和林瀟云二人,則侍立于司馬徽兩側(cè),一位保障越王安全,寸步不離,一位則上下打點,禮迎四方來賓。
一天下來,葉凌極少說話,只是對方向自己行禮時,才禮節(jié)性的回復(fù)一下,其余時間,多是冷眼旁觀。
而那些本地世族你方唱罷我登場,陸續(xù)前來拜見,倒也讓葉凌和林瀟云二人都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一些不解之處。
但凡顯赫的世族,所攜之禮必珠光閃亮,華貴異常,多以數(shù)架馬車牽引,而主人則乘牛車來訪,氣度雍然,規(guī)格甚高,看上去也十分禮重,然而,來者卻并非家主本人,而多是旁支宗親,以家主之儀,代為來訪。
至于大多數(shù)沒落寒門,則態(tài)度更為實誠一些,雖然贈禮不算貴重,卻也是別出心裁,看得出頗為用心,由家主本人親自向越王雙手奉上,最后,還不忘誠惶誠恐的夸上司馬徽一番,方才落座。
盡管面上看來,整天穿堂內(nèi)的氛圍都是其樂融融、和和睦睦,但兩人身處其中,卻總有一絲不自在的感覺。
而至于原因,還是他們在隨同蘭左使一起,送走最后一家世族后,蘭左使的一聲嘆息,方才讓兩人明白。
立于門樓下,望著火紅夕陽下,那架搖晃遠(yuǎn)去的牛車,蘭左使皺著眉,嗟嘆一聲,有些憤然的道:“有人狡兔三窟,有人行崄徼幸,今日來訪,不過盡到禮數(shù)罷了!”
說罷,慍怒的一拂衣袖,便頭也不回的向山間的宅邸走去。
葉凌細(xì)細(xì)品味此話,卻也只能無奈的苦笑了笑,望著那消失在遠(yuǎn)處的車架,轉(zhuǎn)身和林瀟云一同回宅邸而去。
誠如蘭左使之言,那些已依附王氏周氏的本地世家,今日重禮前來,看似對司馬徽及其禮重,則是不過是不想得罪而已,而家主不出面,又可在吳王問責(zé)之時,多一句托詞,如此左右逢源、狡兔三窟,也著實是他們一貫的手段。
至于那些沒落世家,想必吳王當(dāng)朝,已難再有重新崛起的機會,此番司馬徽落腳于蘭家,索性便借此機會,徹底融入到五營軍的勢力范圍中去。
日后,若越王得勢,自家基業(yè)自然也水漲船高,而在王氏周氏依然強勢的廬江,如此行事,倒也的確稱得上是行崄徼幸。
想清楚了這些,葉凌自然也就明白了,為何白日里那些來訪的世家宗族,雖然態(tài)度恭敬、禮數(shù)周到,但話語卻總是停留在阿諛諂媚、逢迎吹捧上,一旦涉及到實質(zhì)上的支持幫助,便左推右攘、托故道難。
這些,司馬徽當(dāng)然清楚。
但在惱怒之余,司馬徽也感到一絲欣慰,至少,經(jīng)過這一年的北伐以來,自己在江左之地的影響,已經(jīng)逐步確立了起來,那些不敢輕易得罪自己的本地豪強,及努力攀附的沒落寒門,不正是為此嗎?
而根據(jù)蘭左使的安排,一行人在廬江,還得待上明日一天。
如果說,廬江本地豪強的今日來訪,是因為尊上之禮,不得不如此,那周圍郡縣的世家宗族,則無此約束,他們的來訪與否,將更能讓司馬徽看清時下的江南士心及江左格局。
與蘭左使預(yù)期并無多大出入,第二日前來的世家,僅三門而已。
襄城吳氏因與蘭氏交好,因而,此次的來訪也頗為禮重,大小器物、奇珍異寶,均由家主本人親自奉上,當(dāng)然,這還不夠,在蘭左使近乎于“訛詐”的拉攏下,吳家又承諾向五營軍提供一個月的軍需糧草,以支持北伐。
在眾人舉酒慶賀時,葉凌和林瀟云看著吳氏家主那心疼卻還要裝作大義凜然、毫不在意的神情,也著實有些忍俊不禁。
譙郡曹氏本為冀州世家,因胡寇肆虐中原,宗室南渡江左,與譙郡旁支合并,因而勢力還算雄厚,此次來訪,可以說是最為虔誠的,幾乎句句不離收復(fù)故土、北伐大勢,出手自然也最闊綽:糧食千石,族兵百余,匠人數(shù)十,悉數(shù)交付五營軍,且無半句虛言,只有“懇求越王早日驅(qū)逐胡寇,匡復(fù)大晉江山”云云。
但讓眾人印象最深的,還是歷陽趙氏。
歷陽距廬江百余里,尋常車架,一個來回,得三四日的行程,而趙氏家主也的確是昨日就已啟行,直到今日午時之后,方才趕到。
趙氏為習(xí)武世家,祖上曾因軍功,官至中郎將,但因后輩經(jīng)營不善,最終沒落,成為一方寒門,因而,此次來訪,也較為簡蔽。
但與廬江本地寒門區(qū)別巨大的是,在臨行前,趙氏家主竟懇請越王,收下家中長子,讓其效力于行伍之間,為北伐盡到一己之力。
司馬徽聽聞對方的請求,短暫的思忖之后,卻對身旁的林瀟云道:“易丞,此事你來決定!”
林瀟云聽罷,驚詫之余,也只得奉命行事,向?qū)Ψ奖幸欢Y后,道:“可否請令郎展示一番身手,再行定奪?”
趙氏家主聽罷,激動的點點頭,忙喚身后的少年上前:“方兒,上前來!”
趙方聽罷,應(yīng)一聲,匆匆上前,向著眾人恭敬的俯身作揖,行一禮后,方才有些拘謹(jǐn)?shù)奶痤^來,臉上掛著那種十二三歲少年所特有的內(nèi)斂笑容,頭頂扎兩束總角,垂發(fā)披散,更顯得天真幼稚。
“你會什么?”林瀟云俯視著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冷聲問道。
“我會劍術(shù)!”少年抬頭看著林瀟云,并不避開目光。
“舞一段我看看!”
“諾!”
趙方再度恭敬的抱拳向林瀟云行禮示意,隨即,便后退三步,拔出腰間的三尺短劍,開始起舞。
趙氏雖然沒落,但尚武之習(xí)未斷,而眼前這趙方的劍術(shù),一招一式,也頗得章法,看得出平日里是有勤加苦練的,然而,終歸年紀(jì)尚淺,在力度和穩(wěn)定上,還有些差強人意,在同齡人里算出色的,但若真要以此本領(lǐng)上陣殺敵,卻必是有去無回。
但林瀟云思量一番后,還是決定收下了。
倒不是因為這小子基礎(chǔ)扎實,武學(xué)世家出身,而是因為想到了一件往事:
牙山頂,那信人臨走之前,道過一句:“在下姓趙,其他無從相告,還望將軍見諒!”
對于那位曾助五營軍攻破南陽的信使,林瀟云知道的只有這么多,想到這些,難免會遷情于此,這才收下趙方。
而趙氏家主見林瀟云收下愛子,臨行時,激動欣喜之余,也真情流露、頗多不舍,眼眶泛紅的辭別了蘭氏宅邸。
司馬徽和蘭左使見此情形,縱使心有感慨,但也安心了不少,因為,此番場景也表明,趙氏怕并非居心叵測之輩。
至于趙方,蘭左使自然不會特意帶著一個垂髫小兒前往建康,因此,在宅邸給他安置了一間居所后,便開始著手準(zhǔn)備明日的行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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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和煦,山野間罩著冥冥薄霧。
蘭汕佇足于山腳的大院門樓處,眺望遠(yuǎn)去的浩浩車隊,眼含笑意,目送著越王儀隊,慢慢向著蘭氏莊園外駛?cè)ィ丝淘趶]江渡口,蘭家也已安排了兩百余艘渡船,靜待于此了。
與來廬江時的低調(diào)沉靜不同,此番前往建康,本就是造勢而為,因此,整個儀隊的規(guī)模也頗為宏大。
儀隊前,是老吳所率的數(shù)十黑甲精騎,各各精神颯爽、意氣風(fēng)發(fā),操戈執(zhí)戟,擔(dān)當(dāng)前鋒,而中央三輛車架,為首的是一輛駟馬儀車,車架尊貴華然,四周均以錦緞簾幕所掩,雕欄墜玉,木轅鍍邊,依王室禮制飾之,極盡奢華,這其中,便是越王司馬徽。
而儀車旁,是一名騎高頭大馬的將軍,腰佩雪色長劍,肩披飄揚白袍,目光威嚴(yán),時時守護(hù)在儀車旁,寸步不遠(yuǎn)離。
再向后,是一輛雙馬車架,四周并無簾幕遮掩,只是四方巧奪天工的木質(zhì)雕欄,圍繞在一位整衣端坐的尊貴長者周圍,長者發(fā)髻整潔干凈,些許泛白,衣著不算華麗,但卻彰顯尊貴,微微皺眉,長眺遠(yuǎn)方,這自然是梁縣公葉凌了。
而雙馬車架之后,是一輛牛車,簡約之至,但卻絲毫不覺寒敝,反而更顯得悠然樂哉,厚厚的草蒲,也能看出主人的愜意閑適,倒是與蘭左使名士的身份頗為相符。
在隊伍的后方,則是百余架滿載財物輜重的車輛,由數(shù)十下仆押運,百來族兵護(hù)送。
車轔轔,馬蕭蕭,浩大的依仗隊伍在涼爽的秋日凌晨,徐徐前行,向著廬江渡口而去,沿水路前往建康。
然而,此刻的葉凌,端坐于車架的蒲席之上,看著飄揚向遠(yuǎn)方的“越”字王旗,卻舒展不開眉頭,只覺愁從中來,不由心中默嘆一句:從洛陽到建康,何時才是盡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