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第六十三話 活著才能贖罪

　　忽然間，段名義的意識恍惚了。

　　睜開眼睛，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奇怪的地方。他分明記得，他向捷威祈求懲罰，世冰和金木研助陣反攻，四個人一起戰(zhàn)斗，然后……想不起來了，等段名義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站在這里了。

　　這里是一座空曠的圖書館。

　　書架上陳列著不知道記載了什么內容的書本，成千上萬的書架堆積拼接在一起，逐漸形成了延長扭曲的形狀。書架不只有一排，前后左右到處都是，就像無數(shù)條的木棕色百足蟲，就像深海中漂游的深海魚群，緊接排列的書架們向遠方延綿，看不見知識的盡頭。

　　向左向右，不見邊際。

　　向上向下，不見天地。

　　段名義想起來了，這里是優(yōu)格的精神世界，她隨時可以發(fā)動外神的全能全知之力，與宇宙內任何智慧生物的意識進行通話。外神始終是超出人類文明的超然之神，即使沒有直接接觸，人類也會被無意泄露的無限神力產(chǎn)生深深的敬畏，之于僧侶崇拜佛陀，所以優(yōu)格的精神世界將會是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世界。再加上優(yōu)格的外神力量來源于《Fate》系列，夾雜了“魔力”的特性，輕微感染了外神的氣息也會發(fā)瘋發(fā)狂，若是普通人來到她的精神世界，光是看一眼就會立刻暴斃吧。

　　所以優(yōu)格創(chuàng)造了這么一座圖書館，整個世界的絕大多數(shù)信息都拆解成了外神語言，再存儲于每本書的紙頁上，拼湊成一本二本三本的厚書，把全世界的信息都記錄下來，就是一座無窮無盡的藏書閣。所以優(yōu)格的精神世界只有一座圖書館，只有這樣空曠、不公開信息的環(huán)境才能允許其他人正常進入優(yōu)格的精神世界，然后與她正常交流。

　?。ó斎?，世界概念被拆解合成了書本形態(tài)，那么隨便翻閱這些書本就等于面對外神，要么和捷威一樣變成半死不活的怪物，要么無法承受過于龐大的知識量而大腦崩潰。）

　　但是……段名義記得很久以前，無限劍制組織健在的時候，優(yōu)格的精神空間并沒有這么空蕩蕩的，抬起頭能看見藍天白云，腳下就是土壤草花，是一座美麗的花園，那是建立在“地球”上的精神世界，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混沌之色。這是個糟糕的預告，精神世界就是人心的映射，優(yōu)格創(chuàng)造的這座空間已經(jīng)離開了“地球”，正向宇宙深處的某個角落逼近，沒有天地之分，正適合用“萬物歸一”來形容。看來優(yōu)格過度使用了神力，她的常識開始偏離了“地球人”應有的程度，逐漸向外神靠攏了。

　　正當段名義四處張望的時候，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過來了：

　　“汝得到了許可，能夠進入吾等的密談境地，能夠接受至高無上的殊榮之譽，還不快快屈膝道謝?！?p>　　段名義回過身，有點控制不住激動的心情。

　　“優(yōu)格……優(yōu)格！”

　　“許久不見，汝啊，段名義。”

　　真正的優(yōu)格站在段名義身后，說著難懂的中二詞匯，就像舞臺劇上的詩人。

　　這不是身為殺手的第二人格，也不是身為擋箭牌的第三人格，而是原初的人格——優(yōu)格的第一人格，時隔三月之久，終于再次出現(xiàn)了。段名義本來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優(yōu)格（第一人格），沒想到在這個緊要關頭，優(yōu)格主動來找他。

　　對了，現(xiàn)在是緊要關頭。

　　捷威和有四十左右的異形召喚師還在戰(zhàn)場上，世冰和金木研重傷不起，只有奇兒還在孤零零地等待救援，她贏不了的。段名義不能在這里浪費時間，盡管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反正就是不能繼續(xù)留在這里。

　　段名義說：

　　“優(yōu)格，我有急事，快放我回去?！?p>　　優(yōu)格沒有動手，悠悠哉哉地說：

　　“別著急，精神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的時間差很多，即便汝在此境休憩了數(shù)個時辰，外邊也不會出事，需少許巧克力為汝提提興致嗎？”

　　“這不是休不休息的問題，要是我再不快點回去揍扁捷威，我就……”

　　段名義有點說不出口。

　　段名義能夠重新振作起來，能夠燃起久違的斗志，就是因為捷威將段名義逼上了絕路，段名義只能戰(zhàn)斗，沒別的選擇。要是休息一下，等大腦冷靜下來，段名義可能又會陷入罪孽的漩渦，不敢再振起斗爭的勇氣，不管奇兒還是誰都救不了他。趁著殘存的斗志尚未熄滅，段名義想盡量多揮幾拳，不管這樣做能起到什么用處，至少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件事。

　　優(yōu)格沒有開啟通往出口的道路，她不緊不慢地從旁邊的書架上拿下幾本書，堆疊起來，小小的身體坐在厚厚的書本上面。

　　她的動作本來就很慢，在段名義焦急的眼里，簡直是分秒如年，段名義不耐煩地跺起了腳。

　　直到這下，優(yōu)格才徐徐道來：

　　“莫急，段名義，現(xiàn)在由汝歸去那片是非之地，即可榮獲勝利？非也非也，吾已望見未來的結局雛影，唯有徒增犧牲罷了。捷威曾親眼目睹了神力降臨于醫(yī)者的那一幕，又曾受長期催眠的影響，體內殘存了吾之父神的些許氣息，吾只是未曾料到捷威竟掌控了那點氣息，獲知了此間寰宇的奧秘一角，隨后又收下了惡之雨軒的恩惠果實，成為了超越究極生物的神上之物，汝尚且不是對手?！?p>　　優(yōu)格對捷威的遭遇很了解，也就說明她一直都在關注戰(zhàn)局。她仍保持著中二病的口氣，這也說明她還有足夠多的余裕，保持現(xiàn)狀不會出事的。但要是往悲觀方向去想，或許事態(tài)已經(jīng)失控了，急也沒用，不如在這里聊聊天，想一想該說什么樣的遺言。

　　段名義沒想那么多，只是單純沒有耐心繼續(xù)等待，他只想回去確保奇兒的安全，然后在戰(zhàn)斗中結束罪惡的一生。

　　叮！

　　優(yōu)格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了一枚小陀螺，剛丟出去就開始了勻速轉動。

　　因為這里是形似夢境的精神世界，小陀螺還沒有碰著地面，就在空中開始旋轉了，落地以后，它依然平衡潤滑地轉動著，絲毫不見減速或顛簸的跡象。段名義不明白這又是什么迷惑操作。

　　優(yōu)格說：

　　“段名義，什么時候你才能面對現(xiàn)實呢？”

　　“……什么？”

　　“什么時候你才能面對現(xiàn)實？”

　　優(yōu)格重復了一遍。

　　突然，沒有中二病的語氣了，這說明優(yōu)格想要認真地與段名義談談。

　　段名義還是不能理解優(yōu)格的意圖。要說“面對現(xiàn)實”這回事，段名義從不認為自己脫離了現(xiàn)實，他一直都糾結于現(xiàn)實中死去的各個同伴，沒有妄想過自己還有機會去彌補，殺人乃是不可饒恕之罪，只要犯下殺孽，那么只能一路走到底，永不見光明。若不是因為段名義把現(xiàn)實看得這么清楚，今天也不至于悲哀地跪在捷威面前。

　　到了這一步，優(yōu)格居然還以為段名義沉醉于逝去的幻想？！

　　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然而，就在段名義的情緒差點爆發(fā)之際，身邊的環(huán)境又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嘩！

　　鞋子一下子就被浸濕了，陰冷的濕氣纏繞著每只腳趾，感覺怪難受的。

　　濕漉漉的。

　　優(yōu)格轉換了場地，將圖書館狀的空間換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模樣。這里有天有地，有燈光，有高樓，是一座現(xiàn)代化的城市，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都是一個腦袋兩只手臂，他們都是很正常的人類，他們自述著提前預備的NPC臺詞，反反復復說著。

　　這里是天宮市，記憶中的城市。

　　打敗狂三之后，學姐就立刻搬走了，距離今天差不多過去了一個月的時間，最近又發(fā)生了各種各樣的大事件，段名義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槍戰(zhàn)都市“SBC格洛肯”那邊，段名義對天宮市的記憶快要淡忘了。本來就沒有住多久，不會留下太深的印象，如果能有更多閑暇時光，說不定段名義還會記得一二。

　　現(xiàn)在，段名義和優(yōu)格正站在一座高樓上。

　　陰冷的小雨，絮絮直下。

　　段名義問：

　　“喂，來這里做什么？”

　　“有些東西想給你看看，是你曾經(jīng)落在這里的?！?p>　　“我沒有落下任何東西。就算有，那也是我不再需要的，所以才會丟在這里。”

　　“很快就知道了，段名義。”

　　優(yōu)格保留著謎底，沒有說清段名義丟失了何物。

　　話音剛落，身后傳來了驚奇的聲響——

　　砰————?。。?！

　　一記猛拳，把一個少年轟倒在地。他在雨幕中滾了幾圈，地面積雨浸染了渾濁的血色，看樣子這一拳相當疼，少年的五官都溢出了鮮血，顱內估計也損傷不小。

　　本來段名義二話不說就要去插手幫忙，剛走一步，他就楞住了。

　　因為他看清了少年的臉龐——是白林。

　　“白林你小子……”

　　剛要問為什么白林會在這里，段名義哽住了，他意識到了什么，然后扭過頭去看另一邊——果然，將白林揍飛的人，是記憶中的段名義自己。

　　段名義親眼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原來是這樣。”

　　這個地方不是天宮市，是優(yōu)格的精神世界，她抽取了段名義的部分記憶，在這個空間里完全復刻了段名義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某些事情。

　　至于這段記憶，段名義已經(jīng)想起來了。當時時崎狂三將雨軒改造成喰種，提出了“狩獵雨軒”的交易條件，只要白林擊殺雨軒，那么狂三她們就會不戰(zhàn)而退。白林誓要斬殺雨軒，段名義等人就來阻止白林。那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內戰(zhàn)，雙方都是拼上性命要阻止悲劇發(fā)生，只是做法不同，白林當時很自責又迷茫，他真心想要為團隊開辟一條活路，所以采用了極端的血腥手法。

　　最后是白林輸了。

　　雖然段名義沒能攔住那小子，但是連敵人（金木研）都看不下去了，一起阻止白林傷害雨軒，幾番車輪戰(zhàn)后，白林最終倒下了，雨軒才得以獲救。

　　但是，段名義還是不懂優(yōu)格的用意，再次問道：

　　“所以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就算讓我看這小子被揍的可笑模樣，我也樂不起來?！?p>　　“很快就知道了?！?p>　　優(yōu)格打個響指，暫停的時間開始流動，記憶片段繼續(xù)播放。

　　——

　　揍飛了白林之后，段名義甩去了拳頭上的血，低吼：

　　“你到底還要殺多少人才會心滿意足？！”

　　白林硬撐著直起身子，說：

　　“只要再殺一個人——雨軒，就足夠了。”

　　聽見這些話，段名義的心里無比自愧，白林能夠將殺人行為給正當化，把別人的性命當作一場交易的籌碼，簡直比段名義還要惡劣得多。生命就是生命，不是用來做對比的數(shù)字，也不能成為任何東西的替代品。而同樣身為殺人犯的段名義，卻咄咄指責白林的殘忍，太虛偽了，太雙標了。這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白林說到雨軒，段名義這才扭過頭，面向不遠處的那個落魄少女。

　　白林一伙和段名義一伙互相牽扯了很久，雨軒只要想走，隨時都能逃走。但是自從摘掉了喰種面具，她知道自己就是喰種的那一刻起，就面如死灰，放棄了掙扎。

　　看到記憶中的這一幕，段名義略微感到共情，雨軒也是無法承受殺人的罪惡感，選擇了自投羅網(wǎng)。

　　可憐，可恨，跟我一樣。

　　——

　　記憶片段中的段名義發(fā)出怒吼：

　　“你這女人是白癡嗎？！這么長時間都沒人來抓你，你就這么老實地坐著不動？！有多少可以逃跑的機會，你就坐在這里全浪費了嗎？！”

　　雨軒抬起了失神的眼眸，說：

　　“可是我已經(jīng)……這么多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必須留下來負責！”

　　段名義更加憤怒地咆哮：

　　“既然你都知道這些都是你的錯，那就快給老子滾！你以為繼續(xù)坐在這里，你做過的那些事情就會恢復原狀嗎？！你這樣等著受死，以為就是贖罪？其實只是你懶得贖罪，想要一心尋死、得個解脫?。∧氵@個自欺欺人的蠢女人！”

　　——

　　“！”

　　段名義的腦殼一亮。

　　在記憶的片段中，他聽著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話，忽然感覺，心里的某種東西……咯噔地動了一下，被蜘蛛網(wǎng)包裹的古舊機關重新開始運作。

　　沒錯，好像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自從離開了天宮市，每天都被噩夢洗腦的段名義確實丟失了某樣東西。

　　重新想想這段回憶，雨軒被時崎狂三誘導了一番，偽裝成黑暗中的殺人狂，為滿足私欲（食欲）而殺害了許多同伴，最后被昔日好友們包圍起來，討論著雨軒應該死，還是應該活。

　　……這不就是段名義的寫照嗎？

　　肯定有人會說，雨軒沒有意識到自己變成了喰種，她無法控制喰種的暴走力量，不是她的錯。事實這么說也沒問題，但雨軒不能因此脫罪，因為后來證實了一件事——雨軒并非被喰種力量給控制，她是被自己的欲望給控制了。她的自制力根本不足以控制喰種的食欲，即便沒有雙重人格的影響，她本身也無法抑制喰種身軀的強烈食欲，終究還是會主動獵殺人類，早晚都會變成這樣。

　?。ㄋ庾R到了這件事，這也是雨軒選擇自甘墮落的原因。）

　　本質上是一樣的，為了保護自己，才會有這么多人被奪去生命。

　　可是結局不同。

　　雨軒不但沒有陷入罪惡感，她還活到了現(xiàn)在，因為她是白林眼中的小公主，白林安慰她并給予承諾，給了她重新活下去的勇氣。白林這小子，難得展現(xiàn)了自己的男子氣概。

　　段名義恰恰相反。捷威刻意把“守護者”和“被守護者”區(qū)分開，因為段名義是不被任何人守護的守護者，所有成本與后果都要自己一個人承擔，若是陷入了單靠自己無法解決的難題，只會陷得越來越深。

　　沒有得到同伴的幫助，人類的“群居本能”就變成了累贅，引以為傲的思考能力就會變成一條單調的直線，把自己逼入死胡同，再也學不會如何轉彎。要是遇上了幸運的轉機，還有機會重獲光明，但要是運氣不好，一路到底都是黑暗。不僅會忘記了光明的溫暖，甚至忘記了對光明的追尋。

　　久而久之，只剩黑暗，只顧著邁向黑暗的更深處，再也找不到回頭路。

　　誰能受得了呢？

　　當身心瀕臨崩潰，只剩下唯一的選擇——以死謝罪。

　　但是，以死謝罪這種事，向來不是值得稱贊的勇氣之舉，而是逃避的懦弱之為。因為“死亡”是萬能的解藥，只要“死亡”降臨，任何痛苦都能灰飛煙滅，能夠徹底擺脫噩夢的困擾，不用再做任何事。

　　求死不是“想要贖罪”，而是“不想贖罪”。

　　【你以為繼續(xù)坐在這里，你做過的那些事情就會恢復原狀嗎？！】

　　【你這樣等著受死，以為就是贖罪？其實只是你懶得贖罪，想要一心尋死、得個解脫啊！你這個自欺欺人的蠢女人！】

　　對呀，這說的不就是段名義自己嗎？

　　向捷威渴求死亡與懲罰，不就是因為段名義放棄了贖罪，只想給自己來個解脫？

　　對其他人不管不顧，只顧著自己來個痛快，孤零零的奇兒該怎么辦！

　　這樣的廢物，從來不是我追求的模樣！

　　真正的贖罪……真正從罪惡中解脫出來的辦法只有一個！

　　那就是，活下去！

　　必須，活下去！

　　活下去，才是贖罪?。?p>　　嘩——!

　　隨著記憶世界的粉碎，段名義逐漸看見了黑色的天空。

　　他知道了，他找到了自己失去的東西，繼續(xù)留在這個記憶世界里，只是浪費時間，所以優(yōu)格解除了記憶世界，讓段名義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

　　“呼，真是麻煩死了……”

　　段名義再轉過頭，望向了記憶世界的碎片，猶如無聲無息的風雨。

　　段名義不會再畏懼了，摩拳擦掌。

　　“喂，你這小子，給老子消停點啊啊啊啊啊啊啊?。。。。?！”

　　兩眼怒瞪，烈拳迸發(fā)！

　　嘩啷——！

　　出拳的瞬間，段名義重新披上了凝結英雄之力的盔甲——靈衣。

　　遍布污血的手臂覆蓋了一層純凈的白色衣料，揮出去的拳頭就像一支純白色的長矛，超越了段名義用過的任一兵器。

　　記憶世界徹底粉碎，段名義的拳頭穿透了記憶片段的最后一塊碎片。

　　嘭！

　　不屈意志的剛力之拳，砸中了捷威的鼻梁骨，將他狠狠地揍飛！、

　　陀螺隨之停轉。

　　時間重新開始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