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人生若如初相見
夜愈深,風(fēng)雪愈甚。
在這茫茫雪夜里,塤聲寥寥如天籟,訴不完的孤冷凄清。
耶律樺孑然煢立,任思緒飄飛......
十年前的那天,也是如今日這般,是個寒冷的冬日。
志學(xué)之年的耶律樺,跟著父親耶律寒光來到中原。
一是為了刺探軍情,二是為了了解中原的風(fēng)土人情,學(xué)習(xí)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
初到江南,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里和大遼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觀。他對街上的建筑,人們的衣著打扮,截然不同的飲食習(xí)慣......對一切都感到萬分好奇。
有一天,在繁華熱鬧、人來人往的杭城,他只顧著看街道上新奇的事物,被人群沖散了,環(huán)顧四周,找不到父親,又不敢到處呼喊亂走。
初來乍到,身無分文,耶律樺又要時刻提防著自己的臉不能為旁人所見。
因為他的瞳孔雖是黑色,粗看之下與旁人無異。但細(xì)細(xì)瞧之,隱隱有湛藍(lán)色。加之鼻梁較于漢人,更為挺直,五官更為深邃。
一看,便知是異域異族人士。
那時大宋與遼國本就摩擦不斷,因而,絕不可為旁人所發(fā)現(xiàn)。
就在他正是饑腸轆轆,掩面蜷縮在一個墻角時,過來四五個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小乞丐,個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
“喂,你是誰?竟然占了我們的位置?”其中一個頤指氣使,冷酷傲慢地質(zhì)問道。
他低著頭,掩面不敢說話,往旁邊挪了挪。
“喂,你是啞巴嗎?”另一個流里流氣的小乞丐用腳狠狠地踢了踢他。
他還是沒有說話,隨即站起身,掩面拔腿就走,不愿多做糾纏。
沒想到的是,這四五個小乞丐竟然圍住了他。霎那間,拳頭便如雨點般落了下來。
他不能還手,更不能抬起頭怒視,只能蹲下身去,雙手拼命地抱著腦袋,任由他們?nèi)蚰_踢。
以他的力氣,若是在遼國,他一拳可以打趴下一匹大馬。同齡人中根本就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對付這幾個小乞丐,不用一分鐘,就能把他們打得滿地找牙。
然而,這里不是遼國!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xiāng),絕不能沖動?;蛟S,他們打幾下覺得無趣便會走開的。他蜷縮著,雙手抱頭,咬牙忍受著......
“住手!”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甜美的嬌叱。
耶律樺透過掩面的手指縫,偷偷看去,只見沖過來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影,三兩下子就把這四五個小乞丐撥開了,接著張開雙手擋在了他的前面,將他與這些小乞丐隔開來。
那幾個原本氣焰囂張的小乞丐見了這個小女孩后,面面相覷,最后竟然一哄而散了。
他正在詫異之時,一個熱氣騰騰的饅頭伸到了他的面前。
“你沒事吧?”小女孩回轉(zhuǎn)身,站在他面前,關(guān)切地問道。
他一抬頭,但見這個幫他解圍,又好心施舍的小女孩大約十歲光景。圓圓的小臉,冬日凜冽的寒風(fēng)吹得她那秀氣的鼻頭有點發(fā)紅,更增添了幾分俏皮與可愛。一雙大眼睛清澈得如秋水似明星,仿佛白水銀里滾動著兩丸黑水銀,此時正關(guān)切地看著他。
“小哥哥,餓嗎?饅頭給你。”當(dāng)清脆甜美的聲音從她那櫻桃小口里發(fā)出來時,耶律樺的心跳漏慢了一拍,渾身像電流通過了一般,竟不能動彈。
她是電,是光,倏地照亮了他十幾年來平平淡淡的歲月時光,瞬間擊中了他那顆原本波瀾不驚的心。
她,就是大草原上最美的格?;?。
直到小女孩那美麗的眼睛,朝他溫柔得笑成了月牙彎,他才如夢初醒般,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此時肚子也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極度的饑餓,讓他抓過饅頭便開始狼吞虎咽。
小女孩朝他笑了笑,正欲轉(zhuǎn)身離開時,耶律樺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把大拇指上的玉石扳指拿下來遞給她。
女孩愣了一下,見這枚扳指玲瓏剔透,光澤瑩潤,上面還刻有一個霸氣的狼首圖形,好奇異的樣子。她的大眼睛里露出了驚喜的神采,看得出她甚是喜歡。
可是父親曾經(jīng)教導(dǎo)過她,要樂善好施,不求回報。
見女孩怔怔地站著,對這枚扳指想要又不敢要,似乎很糾結(jié)的樣子。耶律樺便拿起小女孩的手,一言不發(fā)地將扳指塞進了她手里。
這枚刻著狼圖騰的玉石扳指,是父親贈予他的,是耶律家族身份的象征。對他而言,意義非凡。
這時,他聽到了父親呼喚他的暗號。父親尋過來了,就在附近。耶律樺急于與父親會合,不便多言,他急忙轉(zhuǎn)身,跑開了。
后來才打聽到,那天是慕府在開倉放糧,設(shè)棚施粥,接濟難民。怪不得那幾個小乞丐見到她,不做糾纏,便散了,想必應(yīng)該都是受過她家的施舍恩惠吧。
慕怡衣,這個名字,在他耶律樺心中,從此深深銘刻。
抬頭看她的那一眼,便令他情根深種。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
愛情的種子,在這個十五歲的少年心里,就此種下了。
這十年來,耶律樺無時無刻不在夢中回想著讓他溫暖的這一幕。
所有的細(xì)節(jié)被不斷放大,回味,那年少時的怦然心動讓他沉淪,令他難以忘懷。
慕怡衣那美麗如春花初綻的嬌顏上,有著稚氣俏皮的靈慧。那純潔似高山雪蓮的品格里,有著樸實純潔的善良。
這次在燕山的白樺林里,第一眼見到她時,盡管她一身男裝,他仍有這種感覺。他仍是可以一眼就認(rèn)出她!
她出落得越發(fā)美麗,她的善良一直都沒有變。在危急的情況下,她為了同伴們,可以挺身而出,甘愿被擄。
這就是他的慕怡衣!
“怡衣......”
他在心底深處深情地喃喃著。
耶律樺放下陶塤,徑直朝營帳走去。
他的美人已縮在床角,沉沉地睡去了。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似一只受傷的柔弱小貓。
唉,他默默地嘆了口氣。
輕輕撫干她的淚,摩挲著她蒼白的臉頰,嬌嫩的雙唇,心中陡然升起一種愛憐。
或許自己不該如此迫不及待地強吻她,不該惹她傷心。
可自己只是情到深處,情不自禁......
解開披風(fēng),外袍。耶律樺在怡衣旁邊和衣躺下,伸手小心地攬她入懷。
細(xì)細(xì)端詳著熟睡中的她。
長長的睫毛,秀挺的鼻子,微微嘟起的櫻桃小口,還有脖頸間的如凝脂般的肌膚。
哦。
她那秀氣的雙眉,連在睡夢中都緊緊蹙起。
他心下一緊,忍不住伸出手指,希望把它輕輕撫平。
因為常年征戰(zhàn)沙場,手握兵刃的緣故,他厚實的手上滿是粗糙的繭子。
他知道自己手掌的粗礪,所以撫著她雙眉間的緊蹙時,動作是如此輕緩,又是無比得溫柔。但愿能撫平她夢中的壓抑,撫慰她心中的煩憂。
同榻而眠,聞著她發(fā)絲間若有若無的馨香,感覺到隔著衣料都能透出她溫度的肌膚,他的身體陡然炙熱起來。
他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在她的額間烙下濕濕的一吻??蓛?nèi)心深處的炙熱與躁動,讓他忍不住撫上她柔軟纖細(xì)的腰肢。
營帳外,北風(fēng)徘徊,天氣肅清,繁霜霏霏,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fēng),即使蓋著厚厚的毯子,怡衣仍然冷得渾身瑟縮。
可是突然,睡夢中她只覺得自己被溫柔地?fù)砣胍粋€溫暖的懷抱中。
她很想睜開眼,但是疲憊似潮水般陣陣涌來。仿佛是原本虛虛浮浮的身體,一下子有了一個堅堅實實的依靠。她想抓住這個依靠。這是人在寒冷中渴望溫暖的一種本能。
她的眼皮千斤般重,實在是太累太累了,她睜不開眼。只能貪婪得任憑自己陷入到這無邊的溫柔中,汲取溫暖。
然而,似乎還有雙粗礪的大掌,正輕撫她的腰肢。
“嗯?!?p> 她有點煩躁不安地叮嚀了一聲,長長的睫毛微微動了動。并且不耐地扭了扭身體。這種不適,侵?jǐn)_了她的睡眠。
怡衣這個不情愿的動作,讓耶律樺猛然清醒。
自己這是在做什么?
自己差點又......
如果任由自己的這種沖動“放肆”下去,他清楚地明白,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這將是一場漫無邊際,熊熊燃燒的大火。一旦開始,火勢便會無法控制,更是不可收拾,直到將彼此都燃成灰燼......
可是,他心里確定,她并不愿意?。。?p> 耶律樺輕輕地嘆了口氣,穩(wěn)了穩(wěn)心神,將手放了下來。重新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躺好。
怡衣此刻就躺在自己的身邊。能靜靜地?fù)е?,同榻而眠,這不正是自己如今夢寐以求的事嗎?
他已經(jīng)覺得心滿意足了。
難道不是嗎?
他強制將她擄來,這種霸道已經(jīng)讓她憎惡。如果再巧取豪奪地占有,那么她勢必會恨他。
這絕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
他不愿懷中的人兒再用憤恨決絕的眼神看他,更不愿她再傷心哭泣。
他克制著,隱忍著,盡力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
這,的確是很需要很大的毅力!
耶律樺唇邊的笑,有一絲無奈,又有一絲堅定。
我喜歡她,是真心的。
所以,我不愿傷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