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深終是停下腳步等著她:“若要去便快些?!?p> 他身旁炸油糕餅子的汗衫老人燙了一鍋?zhàn)拥臒嵊?,飛出來滾燙的糖渣子落在他的身上。老人一瞅見林云深手里頭還拿著相機(jī),頓時慌了神:“哎呀呀,我可不是故意的!你們這起子小年輕,什么激進(jìn)走資的,要拍就去拍那么司長啊署長的勞什子的,別拍我們這些平頭小百姓!”
他一面起鍋,一面燙手似的把金黃的油糕撈出來甩在紙糊的簸箕里。林云深伸手抿掉了衣衫上的油渣,安靜的看著老人:“您……”
“儂唔買嘢就走開!”老人絮絮叨叨的說著,又抬手轉(zhuǎn)了轉(zhuǎn)推桿,把鍋?zhàn)永锏挠蜔脻L燙,青煙冒出來,嗆人得很。
顧綺羅追了上來,抬眸看他:“林云深,我們不走嗎?”
林云深掠回視線,“嗯”了一聲,他腿長,始終要領(lǐng)先半個身子的距離。顧綺羅看著他冷峻而秀氣的側(cè)顏,頓了頓,說:“那些學(xué)生說的燕婉,就是在租界出事的那個女學(xué)生吧?”
林云深唇線緊繃,并不搭言。顧綺羅并不氣餒,只說:“我回來那日也瞧見了,他們都在抗議,扯那些橫幅,可你想想,這都幾日了,警署,各處的司長,都沒給半點(diǎn)解釋。繼續(xù)糾纏下去,今日的鳴槍還算是輕的,再……”
“難不成真的能無動于衷?!”林云深冷道,“若是守株待兔,任由同伴死在自己眼前,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一點(diǎn)的同情心也無,那才真是冷血吧!自然,你怕是體會不到那種感覺的。”
“你怎么能這么說?”顧綺羅惱怒道,“你倘若怨我那日撞到了你,直說便是,何必字字誅心?”
林云深閉眸,那日在宏仁醫(yī)院的羞辱歷歷在目,涂著白漆的醫(yī)院里,來來回回走動的大夫都穿著森白的褂子,外頭的一個男人用鐵皮餐盒打了半碗飯過來,“咣當(dāng)”甩在他面前,湯湯水水飛濺到他的眉眼上,順著鼻梁滴落。
“給你!你小子真是交了大運(yùn),撞都能撞到顧家的大小姐,人家肯定瞧上你這張油頭粉面的臉了,巴巴的交人來給你送飯。吶,吃吧!別噎死了!”
然后他在一干人嫌棄又艷羨的視線里,臊得幾乎無法仰頭。他看著自己身上老舊的衣衫,捏緊了拳。他從不以出身自卑,可那日,周遭的人不用語言,只用難堪的眼神,便叫他無地自容。
在周遭的議論中,他自然知道了,他是暈倒在顧家大小姐的轎車前頭,也知道了顧家大小姐方才從大不列顛回來。
他不怨顧綺羅,只是怨恨著自己。每當(dāng)看到顧綺羅的笑顏,他就會想起那份深刻的羞辱。林云深喉骨滾了滾:“走吧。”
“你不生氣了?”顧綺羅一愣。
“那個女學(xué)生叫燕婉,若無意外,應(yīng)該坐上去美國留學(xué)的渡輪了。”他說,“也是‘浦口號?!?p> 顧綺羅怔住了。浦口號月余也就那么一次航線:“所以……無意外的話,那個燕婉,應(yīng)當(dāng)在我回來那一日,去美國的?”
“先前已經(jīng)用庚子賠款已經(jīng)去了好幾批了?!绷衷粕钫f,“北伐之后,北洋政府垮了,大家都不太安心,以為這會斷了。結(jié)果閻易山上臺,各地軍閥割制,南北不和,偏偏賠款的名額又是北邊的學(xué)校里頭出,想從這里出去,得有多難?!?p> 他掩下眸底的悵惘,只加快的步子朝著鄒老先生的住所走去:“鄒老先生喜靜,一會別吵鬧?!?p> 鄒老先生原名鄒石,是江浙一帶的,祖上原是道臺,趕上北洋通商大臣上奏蘇浙閩粵的電線,鄒家借著便利發(fā)了家。鄒老先生蒙了祖上的基業(yè),得以修習(xí)書畫,頗有造詣。后來鄒老先生被紫禁城里的貴人給瞧上了,喊進(jìn)去畫像??上Ш镁安婚L,義和團(tuán)轟轟烈烈的闖了進(jìn)去,宮里頭的人逃竄得七七八八。
鄒老先生便帶著些珍稀字畫跟著逃了出來,輾轉(zhuǎn)各地。再往后的名氣,都是在他創(chuàng)作的那些書畫上,而人,卻是行蹤成謎。
今日能登門遞帖,實(shí)屬不易。
林云深熟稔的在小巷里穿行,停在了一處狹窄清幽的巷道里,叩了叩門。
墻壁上掛滿了爬山虎之類的綠色藤蔓,枝枝葉葉的糾纏在一起,顯得木門鴉青暗沉。只聽“吱呀”一聲響,門內(nèi)走出來一個舊式長衫打扮的少年來。
他搔著頭,歉疚道:“可是光華社的?勞煩等等了,老先生正和朋友談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