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打更的人剛過。
邵韻宅背對著祁禎樾躺在床上,他們自從回來之后就沒說一句話。她細(xì)細(xì)聽著他越來越重的呼吸,知道他未曾入睡。
“你怎么處置珺茹的?”祁禎樾終是沒忍住問。
一下翻過身面對著他,邵韻宅道:“你想知道?我要說我什么都沒做你信么?!?p> “為何這樣?朕以為你恨她?!逼畹濋幸裁鎸χ?。
忽然,邵韻宅感覺兩人很久沒有這樣好好說話了。放下心中所有的事,坦誠面對。
“我若殺了她,你會難過么?”邵韻宅撫摸了一下他的側(cè)顏。祁禎樾長長嘆了口氣,“比起難過,還是不希望你不甘心。你若是不甘心,那大家都不消停?!?p> “放你媽的屁。明明是她不甘心……”說到此處,她突然哽住。原來……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祁禎樾握住她撫摸著自己臉頰的手,“朕只是……突然不知道該怎么對你好了。以前朕以為,只要順著你,就是對你好;可不得不說,你也會長大。就像桓清一樣。”
一下怔住了。他難得提起祁禎睿。還是如此平靜的提起。
“你……”
扯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其實(shí)你和桓清有些像。都是毫不掩飾野心的人。卻也做不到絕對的狠心?;屎?,無論你信不信,朕都熱烈得愛過你?!?p> “如今是不愛了么?”邵韻宅發(fā)覺她竟問得有些顫抖。這種心痛如瞬間蔓延全身,狠狠折磨著她。
“朕也不知道。”從內(nèi)到外的累,把他折磨得疲憊不堪?!盎蛟S你說得對,你和朕,本就不該在一起,朕一味的強(qiáng)求,大家都不幸?!?p> 一把拉過他,邵韻宅的鼻尖抵著他的鼻尖?!澳蔷蜌⒘宋野伞m槒拿褚?,大家也都解脫?!彼M量讓言語平靜一些可還是止不住得顫抖,“就像你說得,大家都不幸,別再勉強(qiáng)了?!?p> 祁禎樾輕聲道:“你若是想,朕也可以放你走?!彼膊幌霃?qiáng)求了。
“不?!薄拔易卟涣恕!?p> “為何?”
垂下眼眸,黑暗中他看不見邵韻宅眼中的悲痛欲絕?!澳阒赖??!?p> 除了愛你,還有什么多余的理由。
千藩王府中,祁禎央坐在屋檐上,發(fā)著呆看著天邊的圓月。
圓月邊飄來幾朵云,遮住了它,變得朦朦朧朧。
“別煩了?!泵鎻纳砗笈牧伺乃募?,給他遞了一壺酒。“越煩越想不開。”
“我是覺得……好生沒意思?!逼畹澭牒攘艘淮罂诰疲瑴喩頍岷鹾醯?。
毛珂托著腮道:“什么好生沒意思?今日多兇險啊。”祁禎央敲了一下她的頭,“笨。今日伏里早就知道我們的伎倆了。我可真怕他對丫頭怎么樣。畢竟我得好好照顧丫頭,才,才對得起楠楓?!泵娓╊麄€王府,道:“子祥,咱們是不是做錯了。看似幫著娘娘,其實(shí)是在把她逼上不歸路?!?p> 又喝了一大口酒,祁禎央道:“早就踏上不歸路了。伏里逼的。我也越來越看不清他了。他從小就是一個不達(dá)到目的不罷休的孩子,有些執(zhí)拗,特別倔強(qiáng)。但我從來不知,他竟會不擇手段。不惜害死這么多人?!彼趾攘撕脦卓?,毛珂按住他,“你慢點(diǎn)喝,當(dāng)心醉了栽下去。”
“沒事——諾梨,要不咱們走吧?!彼鹈娴氖郑澳憧纯催@里,還有什么值得留下的?”
深知他的心性桀驁無拘,這里太過壓抑,他留不下。毛珂微微一笑,有些心酸?!澳悄锬镌趺崔k啊?”
祁禎央熱勁兒上來了,眼睛紅紅的?!澳氵€記得,還記得丫頭跟我們說過什么么?”
這么一說,毛珂的眼圈立刻紅了。祁禎央見狀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皼]事,沒事……我不會讓她有事的?!?p> 次日天亮,邵韻宅起床,身邊早已沒了人。
“采花——”
喚了好幾聲,采花才來。
“娘娘……”
“你這是怎么了?”邵韻宅察覺出了她的異樣,“出什么事了?”
采花道:“娘娘,珩貴妃的父親自縊了。說是寧愿自盡也不要看著皇上糊涂下去……今早群臣和皇上頂了一句,說,說要廢后,一個個都被皇上拖出去打了十大板。哦,其中許大人生前的門生顧大人猶為激奮,還被趙王殿下叱罵了幾句。禾子管事方才過來說,盡量不讓娘娘出去,連六宮請安,皇上都給免了……”
“顧大人?”邵韻宅冷冷地問,“你別告訴老娘這個人叫顧畫城。”
“貌似是這個人……”
一下起床,邵韻宅坐在梳妝鏡前罵道:“操,這是什么復(fù)仇者聯(lián)盟啊。采花,化妝,本宮要去一趟凌霜殿。”
“?。俊辈苫瓷垌嵳瑘詻Q,不敢不依。
凌霜殿中,許珺茹抱著一把老舊的木琴,穿著一件素白的衣裙坐在窗前出神。凌霜殿中的人已經(jīng)走完了,只剩下鳳渝一人陪著她。
“娘娘,今日的早膳還沒用呢吧,要不要我再去熱熱?”鳳渝在一旁問。
許珺茹微微閉眼,“不用,也吃不下了。”她渾身都疼,骨子里還泛著癢。邵韻宅昨日讓人給她喂下了決心丸,渾身又痛又癢,日日折磨著她。
“皇后娘娘駕到——”
門外有人通報道。
鳳渝警惕地站起,“她來干什么?”
許珺茹按下她,“讓她來吧。我如今什么也沒有了,沒什么可以斗得了?!?p> “說得好——”邵韻宅剛好進(jìn)來?!澳闳缃駴]什么斗得了。許珺茹,你可服氣?”
“我還以為你給我送來的補(bǔ)藥是真好心,沒想到啊……還是中了你的暗算?!北疽詾樯垌嵳粫@么大張旗鼓地送墮胎藥或者毒藥來,可惜竟是讓她服下像是下蠱了的慢性藥?!傍P渝屋子里的東西也是你找人放進(jìn)去的吧?連御醫(yī)也是你串通好的吧?”
邵韻宅坐下,“你也不傻,為何當(dāng)時不說?!?p> “我說了,皇上會信么?他一心只信你?!痹S珺茹放下手中的琴,把鳳渝支了出去。她還是有些傲氣的,不想讓別人看到她挫敗的樣子。
邵韻宅忽然笑了起來,但眼中毫無笑意。“我以為你很了解他呢?!?p> 許珺茹不解地看著她。邵韻宅伸手縷了一下額前的頭發(fā),“皇上其實(shí)知道。他知道是我陷害你,也知道你是無辜的,孩子是真的?!?p> “什么……”許珺茹的臉?biāo)查g變得煞白。邵韻宅譏諷地笑:“可是他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說,更是讓我處置你?!?p> “砰——”許珺茹把琴打掉,“你說謊!你只是為了刺激我罷了!我……”
“你如今已經(jīng)這樣了,我有什么可騙你的?!鄙垌嵳樕系男σ庀А!霸S珺茹,你沒了孩子,我也被你害死過一個孩子,這跟公平啊?!?p> 許珺茹腿發(fā)軟,“你……你竟然……都知道……”
“不要覺得一切你做的都天衣無縫,老娘只是不想治你而已了?!?p> 許珺茹不知不覺眼淚積在了眼眶中?!盀楹挝矣靡簧鄣哪腥藧壑粋€不愛他的女人,他寧愿去愛你也不要看我一眼……”這比身體上的切膚之痛更痛。
邵韻宅“額”了一聲,“這話他媽的怎么聽得這么別扭……”
“這到底是為何……”許珺茹痛哭起來。邵韻宅別過了臉,“可能是他得不到吧。得不到所以愛。”
突然沒了哭聲。
擦擦眼淚,許珺茹帶著哭腔問:“那你愛皇上么?”可她問完才想起,許非寒在臨終前問過同樣的一句話,邵韻宅當(dāng)時睥睨地看著她說“當(dāng)然不”。
長長地嘆了口氣,邵韻宅癱坐在椅子上。“我說不愛,騙過了你們所有人,唯獨(dú)沒騙過我自己。你可能覺得我說得話像他媽爛俗小說里的爛俗臺詞,可感情就是這樣,一旦陷入就難免會變得爛俗,變得讓人害怕。我們終是凡人吧,誰也做不到比誰更神圣?!?p> 難以置信地問邵韻宅,“你愛他?你怎么會愛他,你愛遍這世間眾人也不肯施舍給他一點(diǎn)愛的啊……”
緩緩起身,“別問了?!彼幌胗H口承認(rèn)?!敖袢瘴襾怼窍M窈竽隳芎煤谜疹櫵K麑δ惚绕鹉憬憬阏娴牟凰憬^情,肯定不會不理你的。他若是很痛苦或失意的話,你幫幫他?!?p> 許珺茹疑惑地看著她,“你……”邵韻宅接著道:“我是不會給你解藥的,但也不會跟你再爭了?!?p> 她不想再解釋,留下一臉疑惑的許珺茹便出去了。出去后,果然禾子派人來接她了。
邵韻宅也不多問,淡然地伸手讓禾子扶她上步輦。
“禾子,你能不能答應(yīng)本宮一件事。若是本宮有什么三長兩短的,你能好好安排本宮宮里的人?!鄙垌嵳诓捷偵系馈?p> 禾子抬頭道:“皇后娘娘怎么突然說起這個了?我答應(yīng)便是,可娘娘也不能亂想啊。”
仰起頭,邵韻宅看著靜謐的天邊,今日的天,鮮艷得讓人害怕。
到了壽安宮之后,邵韻宅進(jìn)宮,看到祁禎樾坐在上座,俯視著她。
“皇上在等臣妾么。”她跪在地上行禮。
祁禎樾眼中無光,“方才三哥來過了。”
“嗯,他說什么了?”邵韻宅隨口問。他沒讓她平身。
“他問朕,楠楓死了朕難過么?!逼畹濋姓f出這句話時,邵韻宅的胸口猛地一顫?!半薏辉甘ト魏我粋€對朕好的人。”
邵韻宅笑了笑,“別說這個了?;噬辖谐兼獊硎鞘窍胝f什么?!?p> 祁禎樾從回憶中回神。“皇后要不去大奉樂宮住幾日吧。”他不想回避,連理由都沒編?!安蝗凰麄儾粫胚^你的。”
忽然笑了一聲,邵韻宅抬頭看著他,“皇上啊,你還是沒處理好臣妾的事吧。壓不下去群臣的激憤了吧?!?p> “不是……”
邵韻宅跪在地上微微仰視著他,“臣妾其實(shí)已經(jīng)告訴秦大人他的身世了?!?p> 這句話讓祁禎樾皺了下眉,“你說什么?”
“皇上,秦大人是前皇后的孩子對吧?臣妾已經(jīng)從太后那里查到了。”她佯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哎呀,若是皇上不處死臣妾的話,秦大人免不了會謀逆的。畢竟他也是你們祁氏血脈?!?p> “你想干什么?”祁禎樾終是崩了,他怒道:“一心求死?”
扯了扯嘴角,邵韻宅道:“我還沒看著我兒子當(dāng)上太子,我怎么能死?;噬希@么直說了吧,你若是把上書廢后的大臣都安排了,咱們就什么事也沒有了?!?p> “你說——什么?!”祁禎樾怒不可遏,他沒想到邵韻宅有一天竟會有如此重逆無道的想法。邵韻宅此時是一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滿目野心和戾氣,“殺了他們,咱們也就沒有阻礙了。順便告訴皇上,很多事情,看似不是臣妾干的,其實(shí)都是臣妾干的。”
她一直在故意批逆龍鱗?!拔乙惨恢痹诶没噬系目v容,達(dá)到我的目的和我想要的。就像所有人說得一樣,我和太子謀反就是想要更多的權(quán)利,不愿再被你桎梏——”
“你說謊——”祁禎樾吼道,“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白蓮花的游戲不想玩了!媽的,老娘是反派,禍國殃民我得干!穢亂宮圍我得擔(dān)!我從來就是這樣,從來也未曾單純過。咱們相識十幾年了,只能說你從未看透我。”她快喘不過氣了,猶如溺水一樣。
祁禎樾喘著氣,疼痛至顱內(nèi),他還是不愿相信,“朕當(dāng)年認(rèn)識你時,你就……”
“這么說吧,我是喜歡過你,也信任過你,可如今我無法說服自己。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要告訴自己幾萬遍‘他是孩子的父親’才能忍下來不殺你。我恨你,比這世間任何人都恨?!彼臉幼?,恨之入骨,棄之敝屣,難以掩飾對他的厭惡。
渾身像是被歷了一遍天劫,萬念俱灰?!爸皇O潞蘖嗣??”他的聲音帶著哭腔。
“不然,你覺得還能剩下些什么?”邵韻宅笑出了聲,好像是在諷刺他的可笑。全天下都知她壞,他還在執(zhí)著什么。
“所以——皇上,你是要我,還是要天下?!鄙垌嵳瑔?。
這種痛苦不比失去母妃痛,他重重地閉了一下眼。
“禾子……”祁禎樾喚他來。禾子在外面早被嚇得魂快丟了,急急跑進(jìn)來,“皇上,何何何何,何事吩咐?”
“去把白冰翡翠夜光杯端來,朕要敬皇后一杯?!?p> 禾子一抖,“皇上……”
“還不快去?!?p> “是?!?p> 邵韻宅輕蔑地看著他,“天下的確很重要啊。比任何人都重要?;噬希鋵?shí),”她起身,膝蓋有些酸麻。
“你不愛我,也不愛許非寒,或是任何人。除了你自己,你誰也不愛?!?p> 上一次跟他說這句話的人,是年糅。是他的兒子。
如今說這句話的人,是他的妻子。
祁禎樾即刻又恢復(fù)了淡然清冷的樣子。
白冰翡翠夜光杯端上來了,里面的濁酒泛著寒光。
“皇后,你此時求情,愿意去大奉樂宮朕可以當(dāng)今日什么也未發(fā)生?!逼畹濋锌粗难凵竦模缢麄兂跸嘁娨话?。
一把端起了杯子,禾子嚇得道:“別——”
邵韻宅帶著恨意地看著他,“你從今往后,就做個明君,不要被任何人再牽制左右,要好好守護(hù)江山,畢竟我知道,你打江山不容易?;噬希医裆纺愕?,今日還完了。你欠我的,就算了?!彼e起杯子,敬了祁禎樾一下。祁禎樾回避著她的目光。
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祁禎樾語塞。
酒有些苦澀,穿喉而過。
邵韻宅心中罵道:操了,早知道談戀愛這么難過,當(dāng)初說啥也不穿越了。
一聲清脆,酒杯摔碎在了地上,她眼角有余淚。
“其實(shí),這杯酒無毒。朕只是想看你會不會為了朕喝下去。朕不會殺了你。怎樣都不會?!逼畹濋芯谷挥幸环N松了口氣的感覺。他瞬間也沒覺得這么絕望。
邵韻宅扭頭跑出了壽安宮。
“皇后娘娘——”她的宮女們追上她,邵韻宅越來越覺得頭暈眼花,渾身泛痛。
“啊——皇后娘娘——”宮女們上去去扶倒地的邵韻宅,她未跑下臺階就倒在了地上。血一口一口地吐出,宮女們一下慌了。
禾子心覺不對,出來一看,嚇得險些摔倒,“皇上——皇上——皇后娘娘不行了——”
“什么——這不對——”祁禎樾手中的珠子把玩全都摔碎,他不顧一切地往外跑。
“皇后——皇后——叫御醫(yī)——”祁禎樾把邵韻宅緊緊摟在懷中,嚇得魂飛魄散。
邵韻宅看著他,眼中的淚滑落,“下輩子你別來見我……”說著血從口中涌出,“我要投胎得很丑,讓你再也……找不到……我……”
“不可以……不可以……”
天都快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