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易很難形容,在他見到沈亦清的那個剎那,心中所涌現(xiàn)的是難以抑制的緊張還是失而復得的驚喜。他的眼眸之中閃現(xiàn)出一種近乎于明媚的光亮,足以掃平連日以來的一切陰霾。
可沈亦清卻好似不認得燕云易一般,迎面與他擦肩而過,可就連視線都沒有哪怕片刻的交匯。
他微微抬起了想要伸出去拉住她的手莫名懸在半空之中,隱約有種不可名狀的失落。
沈亦清并非孤身一人前來,她的前面是步履從容、身段款款而來的容妃。同行的還有神色匆匆的齊王。從他的臉色上能夠清晰地看得出來,走進紫宸殿的這一路并不會太順暢。
幾乎是在看見容妃的那個瞬間,萬貴妃下意識地要站起身來,隨后趕忙裝作是在整理裙裾,遮掩而過。
可能就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但這恰恰能反映出萬貴妃還是打心眼里對容妃存有忌憚之意。
畢竟容妃孟棲鳳是出身南唐望族的大家閨秀,后宮前朝都好,不管是妃位還是皇子的地位,她所擁有的都毫不費力,如同唾手可得一般。
萬貴妃很清楚,容妃不爭,卻并不是不能爭。
只是讓萬貴妃感到詫異的是,容妃素來不關(guān)心任何外界瑣事,就連后宮之中發(fā)生在身邊的事情也不過問,為何會對沈亦清的事情這么上心。
之前是千秋誕,而今是梁傾月的婚事,樁樁件件都因為過于巧合而顯得有些蹊蹺。而早前太后誕辰的意外折損了徹王妃,甚至牽連她的母家,的確對于徹王梁錚造成各方面極重的打擊。
這不禁讓多心之人浮想聯(lián)翩,畢竟容妃的親生兒子齊王與徹王年紀相當。
眼前容妃的身影未至,梁成帝已然起身相迎。
梁成帝道:“你怎么來了?”
他的神情看似帶著些威嚴之意,卻并沒有任何威懾力??v使是外人也能看得出來,梁成帝對待容妃的自然與親密。
容妃笑著毫不在意地說道:“陛下這話說的,倒讓臣妾聽不懂了。莫不是,這紫宸殿臣妾來不得?若真是如此,臣妾這就打道回府?!?p> 說罷,她便轉(zhuǎn)身作勢要走。梁成帝想要阻攔,同時又顧及這是在眾人面前,只得輕咳兩聲以作警示。
容妃也不扭捏,知道梁成帝的意思,故此只是宛然笑了笑。
她繼續(xù)說道:“這件事情說來話長,待臣妾細細與您解釋。不過既然燕少夫人已經(jīng)來了,也是難得的機會,不如趁此機會把話說清楚,免得日后麻煩?!?p> 說這話的時候,容妃神情從容地望著萬貴妃,卻并沒有多少征求她意見的意思。
聞言,梁成帝并未直接回應,明顯有些猶豫。
即便容妃所言合情合理,可他還是不免有些偏心梁傾月,故此幾番躊躇。
湯茵見狀,徑直站起身來,向著沈亦清的方向走去。
她對沈亦清的態(tài)度已然成了京都城中公開的秘密,眾所周知榮遠侯府的燕夫人要求極高,并不是很喜歡沈亦清這個聲名狼藉的新婦。
因此當她與沈亦清對視之時,第一個表現(xiàn)得有些緊張的反倒是燕云易。
潛意識里,他很擔心自己的母親與沈亦清之間會迸發(fā)出難以預料的火花。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可能發(fā)生的沖突并沒有如期而至。湯茵緩步走上前,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溫溫柔柔地擁抱住了沈亦清。
就連沈亦清自己都覺得分外意外,雙手有些無措地垂了下來,不知道該做什么表示。
不過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的確算不上良好,除卻一臉的憔悴與疲憊之余,眼眶下面烏青的顏色充分體現(xiàn)出這些日子所經(jīng)歷的顛沛流離。
尤其是沈亦清的一雙眼睛,并沒有一如往常地閃現(xiàn)出活力與靈動的神采。眼眸之中浮現(xiàn)的幾抹落寞與悲涼,成了揮之不去的陰影與底色。
或許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極致悲痛的人,才能在第一時間感知到別人細致微末的傷痛情緒。
此時的湯茵不再是那個滿身戾氣、極難相與的長輩,縱使不發(fā)一言,卻在最恰到好處的契機給了沈亦清所最需要的安慰。
而眼前的這番景象,甚至不需要在場的任何人多說任何話,一切都已經(jīng)不言而喻。
梁成帝與萬貴妃的話語被莫名堵在嗓子里,根本找不到機會開口。
燕云易望著沈亦清此時極盡落寞的模樣,不自覺地涌現(xiàn)出極強的痛心之感。在他的印象里,無論遇到什么事情,她都總能夠聯(lián)想到事情更積極的一面??v使是被人嘲笑、諷刺、打擊,都絕不會表現(xiàn)出任何的負面情緒。
他以為這都只是源于傳聞之中自己與梁傾月子虛烏有的情愫,故此心中對大梁皇室的排斥之感又多了幾重。
梁成帝本想在說些什么,容妃卻在他耳畔悄聲提醒道:“陛下可還記得,前不久博文齋的孫老先生被擄走一事?”
他的神情微凜,顯然是想起一時情急之下,怎么能忘記這件要事。
容妃接著說道:“對方提出的條件之一就是用燕少夫人作為交換,她也險些命喪歹人之手。要不是譚掌司將人護送回來,恐怕沒人能給燕家一個交代。既然如此,臣妾覺得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畢竟北境的戰(zhàn)事還需要交給得力之人去平定,您說呢?”
三言兩語之間,她狀似不經(jīng)意地向梁成帝解釋清楚了,為何自己在深宮之中能給知曉就連梁成帝都還沒得到的消息。
與此同時,容妃的言外之意是提醒梁成帝,與梁傾月個人相比,國家社稷為重。
從前沈亦清或許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但是經(jīng)過此事,她也算是多多少少對大梁有所貢獻。尤其是憑借博文齋在天下清流之中獨特的地位,還有沈亦清作為孫婧唯一遺留在這個世上的女兒,在整個孫家的位置。
雖說梁成帝全然不需要在乎別人的想法,可是于情于理總不能絲毫不顧及沈亦清的感受,強行將梁傾月插在她與燕云易之間。
更重要的是,燕云騎如今仍然是大梁所倚重的一支勁旅。北境的鬧劇終歸是該要收場了,拖得越久,對于大梁朝廷來說都是百害而無一利。
倘若燕嘯天必須留在京都城中,那么燕云易就必須全心全意地效力朝廷。
人心不可失,這對于上位者而言,無論什么時候都是必須奉為圭臬的準則。
聞言,梁成帝意味深長地掃視了一圈,最終將視線停留在容妃帶著微微笑意的臉上。隨后,他展現(xiàn)出一種充滿了信任與欣喜的神情。看得出來,他對于容妃的寵信絕不僅僅因為她的身世煊赫,更是在于她總是能在關(guān)鍵的時候給出最恰到好處的提醒。
高門大家出來的女子,無論是見識談吐還是耳濡目染的熏陶,都決定了看待事物的深度與廣度。而這恰恰是梁成帝作為一國之君所看中,并且極為欣賞的品質(zhì)。
于是,他不疾不徐地走回自己的王座,心平氣和地坐了下來。即便萬貴妃的神情滿是疑惑,言語之中也帶著些引導的意味,梁成帝自此并未再提起半句有關(guān)于梁傾月的話題。
很快,萬貴妃便意識到,原本今日的排布將只能擱淺。
于是她與周圍眾人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之后,便只能略顯局促地笑了笑。
整個過程之中,湯茵都滿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明顯有些反常。她的關(guān)注點都放在了沈亦清腰間別著的那塊玉璜之上。
即便湯茵極力隱忍,沒有表露出思緒的壓抑與內(nèi)心的澎湃,可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有意無意地望向沈亦清的方向。
湯茵只希望這場無趣的交談可以早些結(jié)束,顯然她與風塵仆仆趕來的沈亦清之間,還有太多的疑問需要好好聊清楚。
還是齊王先開口道:“父王,我去送送他們。”
隨后,梁成帝只能順勢點了點頭,目送著燕云易、湯茵與沈亦清幾人退出去。
空空蕩蕩的紫宸殿中,一時間沉寂得有些清冷。
梁成帝無奈地苦笑兩聲,說道:“事已至此,朕該怎么向月兒解釋呢?”
萬貴妃道:“恕臣妾斗膽,臣妾以為,陛下就是太過于寵溺月兒,什么都由著她的性子來。要臣妾說,這次咱們就不按照她的心意。她都這么大了,也該懂事了?!?p> 梁成帝道:“愛妃,不要說氣話。月兒平日里機敏乖巧,總不能一概而論?!?p> 容妃道:“萬貴妃實在是過謙了,七公主溫婉可人,哪里有嬌寵出來的毛病。依本宮所見,七公主的脾氣秉性倒是像極了一個人,是什么人來著......”
她狀若深思的模樣,卻莫名讓萬貴妃緊張起來,臉色瞬間就變得煞白。
不僅如此,連梁成帝的神情也忽然變得晦暗,眼神中透著些深沉。
過了片刻,容妃忽然說道:“是了,我想起來了!”
隨即萬貴妃倉皇的神情盡收眼底,就像是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暴露人前。
梁成帝道:“什么人?”
他的臉上流露出面沉如水的神色,很難不讓人關(guān)注。而容妃只是靜靜地掃了兩眼,表面上看著不動聲色,依舊掛著淺淺的笑意。
容妃道:“當然是太后??!你們不覺得嘛,七公主的言談氣度,都頗有幾分母后的風韻?!?p> 話音未落,萬貴妃幾不可聞地幽幽嘆了口氣,像是卸下重負一般。
梁成帝也略微頓了頓,隨即無縫切換成了笑意道:“哈哈哈,愛妃所言極是。你要是沒這么說起,朕還真不會往這個方面去想。如今想來,倒的確有幾分相似?!?p> 萬貴妃笑著附和道:“還是容妃娘娘會夸人,咱們月兒哪里有資格與母后相提并論。陛下,臣妾還是那句話,這次的事情您可千萬不能再有著月兒的性子了。”
梁成帝道:“好好好,都依你們的意思。你們也都看到了,朕雖貴為一國之君,行事所為哪有一件是能依著自己的性子來。萬貴妃,你得好好和月兒說說朕的為難,讓她也能體諒體諒才好。”
萬貴妃巧笑嫣然地握了握梁成帝的手道:“陛下這是哪里話,她是你的女兒,怎能不顧念自己父王。小孩子就是一時意氣,過一陣子就好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p> 容妃平靜地站在一旁,像是個局外人一般看著萬貴妃怎么與梁成帝周旋。只見萬貴妃的眼波流轉(zhuǎn),聲音輕柔溫和,眉宇之間的百轉(zhuǎn)千回的確讓人很難挪開眼。
她并沒有打擾的意思,只是靜靜地望著,思緒卻飄到極遙遠的地方。
宮門外,齊王還想再多送一程,卻被燕云易阻攔。
燕云易道:“殿下請回?!?p> 齊王道:“沒事,不差這點功夫。”
湯茵道:“齊王殿下還是回去罷。人言可畏,斷沒有一個皇子相送的道理?!?p> 她言盡于此,隨后又是那副沉寂而刻意疏遠的模樣,讓齊王不得不退讓。他與燕云易之間自是不必多言,只是眼神不經(jīng)意地停留在沈亦清的臉上,忍不住遲疑了片刻。
這是齊王與沈亦清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相遇,這個女子眼神中的倔強、堅毅讓他覺得歷歷在目。可此時那雙星辰一般的眼眸之中,光芒褪去,只留下一種不可名狀的哀傷,更讓人覺得特別。
可這里畢竟是宮門前,人多眼雜,齊王只得恭敬施禮之后,與幾人分開。
沈亦清自始至終都沒有太多明顯起伏的情緒,無論是沒有任何征兆地出現(xiàn)在容妃寢殿之中,還是在紫宸殿外聽見幾人的交談,又或是湯茵緊緊抱住自己。
她像是一條脫離了水域太久的游魚,失去了任何生命力,卻又像是熟悉了那種隔絕氧氣的真空環(huán)境,神情舉止都變得不屬于自己。
沈亦清猛地抬起頭,逆著陽光望見大梁皇宮高聳著的屋檐。那塊朱漆赤金的匾額,從來沒有這般讓她覺得刺眼。
“蕓娘,你看,我回來了......”
她在心中默念的名字與話語沒有任何的聲音,自然也得不到回應。
準確來說,這個能夠給她回應的人,這輩子都不會給出任何的音訊。
回榮遠侯府的馬車上,沈亦清機械地眨著自己的眼睛,甚至沒有絲毫偏過頭來望一眼燕云易的想法。
形同陌路,原來就是這樣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