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爸送她去了車站,一路上她都假寐不言,她不想從爸爸那聽到任何關(guān)于現(xiàn)在這個家的事情。到了老家的車站,她的大伯已經(jīng)等在那。一見到她,就將行李接了過去,沒有過多的問候,便讓她趕緊上車。這是她記憶中的大伯,是那種話不多很樸實的人。不過因為文化程度不高,年輕的時候什么事都干過,也跟著林爸一起做事。但是最后考慮到奶奶如今一人在老家,他便回了鎮(zhèn)上。
開始的時候還給人做工廠保安,后來發(fā)現(xiàn)朝五晚九的工作,讓他顧不上老人家,于是放棄了工作,開始打理家里那幾畝地。
大伯的車是輛五菱七座,開了好多年了。他在城里買了房子,裝修好之后,剛好堂哥要結(jié)婚,就直接拿去當婚房了,他們兩口子還住鎮(zhèn)上的落地房。因而他總會開著自己的小七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當然,還會去奶奶那。因為鎮(zhèn)上離奶奶那近,所以林晨曦就跟著大伯直接到了鎮(zhèn)上暫時住下。
林晨曦拿了套換洗衣物,等沖好澡,吃過晚飯,大伯母告訴她,好在她今天過來了,過幾天可能是雨季,山上路不好走,這次大伯要送些大米還有自己種的紅薯、絲瓜上去,下次得等天氣好些了才能上山。
林晨曦點頭應(yīng)著,問既然山上這么不方便,為什么奶奶不愿意到鎮(zhèn)上住呢?大伯笑,只說奶奶舍不得。
到了次日,大伯在車里放了好幾袋蔬菜大米,帶著林晨曦,開著他的小七,轟轟地往山上去了。
不過,車子只開到半山腰就停下了,依稀記得剩下的路得走著上去。因為那是一條很窄的繞山路,泥土松軟,遇到下雨天,會變得很滑,非常危險。所以大伯會說,之后得等天氣好了才能上山。
林晨曦的行李箱在這條路上顯得特別累贅,一點都不好拉,倒不如大伯用扁擔挑著那些麻袋來得輕松。只是這會兒大伯肩上好幾袋東西,她不好再麻煩到大伯,只好放棄輪子,提起箱子盡可能地跟住大伯的腳步。
她從小便記得這條路特別偏僻,如今是一點沒有改善,抱怨這路這么差,為什么鎮(zhèn)上沒有安排人來修。大伯卻有些無奈,原來這個山頭已經(jīng)沒人住了,最初山上還有人的時候沒資金也沒技術(shù),到后來所有人都搬去了鎮(zhèn)上。小一輩的不愿意回來,老一輩的人不希望再回來,所以這條小路也就沒人理會了。
好不容易登頂,看到周遭好多廢棄的老房子,因為年久失修,或是過去造房技術(shù)有限,如今看上去更是不堪一擊。走了一會兒,便能看見不遠處一間有人氣的木屋,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這是林家老屋,屋子前面是一塊大平地,那里曬著紅薯干和菜干,菜干的酸臭味一下子就蓋過了紅薯干。
大伯將扁擔放下,推開大門,提著菜和米就進去了。屋子比較昏暗,尤其是適應(yīng)了外面的強光后,看屋子里便覺得漆黑一片,奶奶白天的時候很少點燈。這時,屋里有人開口喊了大伯的名字,大伯應(yīng)著,并告訴她林晨曦來看她了。
奶奶從里屋出來,一身老式的布衣,有些類似民國服飾,搭著闊腿褲,但在林晨曦眼中這種樣式放在民國時期也有點過時。不過她喜歡這些衣服上的紐扣,像編了兩朵小花,圓形的紐扣穿過圓形的紐門,這樣就將分于兩片衣襟的小花連在了一起。香茶兒噙在口,紐扣兒在心頭,只有古人才品得出一副紐扣的情愫。
奶奶梳著發(fā)髻,將長長的頭發(fā)盤在后腦那種,單看著這樣的畫面,有種生活在過去的味道。雖然七十多歲了,但奶奶看上去還很硬朗,平日生活都是自己料理,看門口那些曬的東西就知道。
看到林晨曦時,奶奶非常激動,抓著她的手就不放了。因為住得遠,一兩年才見一面,但是她記性好,能清楚記得何時見過,當時見面時林晨曦穿著什么衣服。
林晨曦有些感動,又有些愧疚,她已經(jīng)兩年沒跟奶奶見面了!
“瞧瞧,都大姑娘了!越來越好看了!”奶奶摩挲著她的手,不住打量,恨不得多長一雙眼睛。
“奶奶,我要在這兒住一個月呢,您可以慢慢看我!”久別的親切讓林晨曦有些不自在。
奶奶皺著眉頭,回頭抱怨大伯,說這兒這么破舊,怎么讓她住這兒!大伯連忙解釋,林晨曦笑著點頭,說是自己愿意住這兒,何況,她老人家不也住這兒嗎。
大伯吃過午飯便下山了,林晨曦幫著奶奶收拾了碗筷,然后祖孫倆躺在涼席上休息。
奶奶搖著蒲扇,嘆著氣:小曦,剛放假就跑這兒來,回過家了嗎?你爸爸不擔心嗎?
林晨曦猶豫了一下,不點頭也不搖頭:奶奶,是我自己要來的。
奶奶伸過手,將蒲扇對著林晨曦,又嘆了口氣:孩子,別難過!
聽到這話,林晨曦鼻子一酸,靠在奶奶懷里,沒有說話。
山里的夜黑得早,但也亮得早,當林晨曦醒來的時候,奶奶已不在屋里。她從床上爬起來,從自己的箱子里掏出一套民國服飾,對著那個背面畫有海報美女的粉框框圓鏡子梳了馬尾辮。
然后起身出來找奶奶,一出屋子便聞到了紅薯的香味。果然邊屋的廚房里盛了兩碗紅薯粥放在灶臺上,等涼了就可以吃了。
奶奶正在切腌蘿卜,看到她進來,停下手中的動作,驚喜地打量著她。林晨曦一笑,掀起自己的裙角轉(zhuǎn)了兩圈,問:“好看嗎?特意買的!”
“好看!”奶奶激動地點著頭,“果然是大姑娘了!就是這辮子不好!”
吃過早飯,祖孫倆坐在屋檐下,奶奶幫林晨曦編著麻花辮,林晨曦靜靜地望著來時的那條路。
“奶奶,為什么不讓爸爸和大伯找人把那條路修一下?”
忽然,她感覺到奶奶的手一頓,但很快恢復(fù)了,伸手跟林晨曦要橡皮筋,口中輕吐:“已經(jīng)不值得了!”然后讓林晨曦轉(zhuǎn)過身來,不等她發(fā)問,笑著說道:“這才好看!奶奶年輕的時候也是扎的兩根麻花辮,你爺爺說我編的辮子最好看了!”
“爺爺他,不是不會說話嗎?”
奶奶輕輕一笑,眼角的皺紋更加深了幾分,但眼睛卻是從未有過的明亮:“他用眼睛告訴我的!”
如果是別人說眼睛會說話,林晨曦或許不會相信,但看著奶奶的這一刻,林晨曦卻感覺自己能體會到。因為這一刻奶奶的眼睛明亮而溫柔,讓人忘卻這雙眼其實已經(jīng)是年過古稀的老人之眼。
“奶奶,能講講你跟爺爺?shù)墓适聠???p> 聽到這樣的要求,奶奶并沒有拒絕,只是眼神變得復(fù)雜。
1940年,抗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年,沒有人能告訴大家何時戰(zhàn)爭才能結(jié)束,村民四處逃難。那年,聽說日軍馬上要進村了,其中有十幾家人放棄了村里的屋田,帶著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舉家逃往山上避難,這里面便有奶奶家和爺爺家。那年奶奶七歲,爺爺六歲。
大家選了比較偏僻的山頭,為了防止日軍上山,他們把來時的路給毀了。過了兩日,他們才意識到,毀了下山的路,讓他們面對著進退兩難的局面。這時,有人提出來,戰(zhàn)事不知何時結(jié)束,這么多婦人小孩總不能天天風餐露宿。不如,大伙兒通力合作搭些木屋出來,暫時安頓下來。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伙兒的支持,于是大人們開始忙碌起來,男人搭房子,女人煮飯洗衣,偶爾也幫忙扛些木頭。
因為擔心隨時可能下雨,所以,大人們忙到無暇照顧孩子,于是就由年齡大些的看管小的。那時候,每家的孩子都多,奶奶屬于能自己照顧自己的,然后就跟著其他人看著那些剛會走路或者還需要抱的孩子。爺爺是個男孩子,好動,不愿老實呆著,跟著幾個男孩子總愛在工地上到處跑,還帶著傷回來。奶奶自責,覺得是她沒看好,于是那之后,就不讓爺爺?shù)教幣?,一會兒吩咐他抱小的,一會兒讓他幫忙洗尿布,爺爺那時候可不樂意了。
房子還沒蓋好,雨水不期而至,好在如今他們有了個大的屋檐可以躲雨。天又冷,風又大,好多棉被都被打濕了,還有些大人們抱著小孩子整夜站著。姨婆比奶奶小了三歲,渾身哆嗦,被子給更小的弟弟了,奶奶就摟著她,安慰她大雨很快就會過去。爺爺看見后將自己的毯子遞了過來,奶奶不要,他執(zhí)意要給,他說自己是男子漢,不怕。那時,誰也沒看出爺爺有何異狀。
天未亮,雨就小了,那晚好多小孩子感冒發(fā)燒了。等天一亮,男人就撐著幾把破傘趕工,女人照顧發(fā)燒的小孩。他們發(fā)現(xiàn)爺爺一直躺在地上昏昏沉沉,太奶奶用嘴貼著他額頭時,才發(fā)現(xiàn)他發(fā)高燒了。奶奶得知后,后悔自己拿了他的毯子,急得都要哭出來了。之后的日子,奶奶就主動照顧爺爺,會把自己吃的東西分給爺爺,爺爺總是不要。
燒終于退了,可這個時候他們卻面臨了一個更嚴重的打擊,就是爺爺不會說話了。奶奶從沒這般懊悔,哭得非常傷心,爺爺卻對她搖搖頭,擦掉她臉上的淚。即使多么虛弱,對奶奶也沒有一絲責備。他到底知不知道不會說話意味著什么?